作者 | 橘文泠
01
第一次见到许扶云的时候,他正在做一件凤穿牡丹的刺绣,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拈着银针在锦缎上飞快地移动,目不转睛,专心致志。
阿桂从不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如此灵巧。
怪不得他是郁金公主最宠爱的绣工。当然……或许也并不完全因为他灵巧。她的目光落在许扶云俊俏的面容上,这样的容貌在云中国或许会被认为是缺乏男子气概,但不可否认,很美。
“特使大人可看够了?”
这是许扶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让她颇为吃惊。
他竟然一下子就认出她的身份。
“大人面貌与汗国人不同这是其一;衣衫服饰又不属大夏风貌此为其二;今日云中国遣使来访的消息已然传开,特使为女子也是尽人皆知的事。三者相印证,大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许扶云说出自己的推断,语气可说毕恭毕敬。而她则一言不发,将自己刚才对他的评价全然推翻再造。
不只是手艺精湛的绣工,也不一定是以色事人的男宠,男人拥有比其美貌与巧手更值得倚仗的东西——杰出的洞察力与精准的判断。
他一定能在郁金公主面前说得上话。若得他美言,她就能更快地达成心愿。
那时,她如此判断。
于是她立刻开门见山,坦承了自己私下拜见郁金公主的期望。
“当今明骆汗国的掌权者是亚赞可汗,大人已于数日前拜见过,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见公主?”许扶云一脸的不解,“公主深宫娇养不问世事,见之何用?”
当时他的表情,可说是逼真了,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怎么可能呢?整个明骆汗国上下,谁能不察郁金公主对可汗的影响力?作为可汗的长女,她虽居深宫,却完全有能力操纵朝政于股掌。
出使前她已将这些查得清清楚楚。
因为此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今番她出使汗国,名为修好,实为达成云中国与明骆汗国的结盟,以期共同对抗大夏朝的扩张之举。
然而日前觐见亚赞可汗时,她明确感觉到了可汗的冷淡和犹豫——想也当然,自亚尔沙汗开始,明骆汗国已与大夏交好数代,近年来双方虽有摩擦,要破坏其结盟也绝非易事。
但她会做一切可做的努力:“你为我引见,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这样向许扶云承诺。而俊俏的绣工只是笑了笑:“既然如此,大人就将我此刻心里最想要的东西拿来吧。”
傲慢至极的回答。
这人显然是被郁金公主宠爱过了头,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戏弄她。
她愤怒地想,但脸上只是现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什么也没有说。
三日后,她将一枚纯银打造的顶针放在了许扶云面前。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她笑着说:“那天我见你时,你食指上的顶针显然尺寸不对,勉强套在指尖,我便想定不是你平日惯用之物。于是稍微打听了一下,才知你丢了这么个小玩意。看看,这个可还合用?”
话轻描淡写,但这一番作为所用的心思工夫,自然不言而喻。
“大人真是有心。”许扶云摩挲着顶针上繁复的花纹,许久,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三日之后,愿大人得偿所愿。”
02
“你可知汗国与大夏素来交好?竟敢来此对本宫说这些!”
三日后的夜晚,密室中传出了尖锐的女声,在外侍奉的守卫侍女个个噤若寒蝉,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惹得主子大发雷霆。
她咬了咬牙。
然而盛怒下的郁金公主尤嫌不足:“修好也就罢了,想要破坏汗国与大夏之盟?你还是做梦去吧!”
不留余地的言辞,公主没有给她任何发言的机会。
最后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辞的,只知道即将跨过大门的那一刻,身后汗国王女趾高气扬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有,你若再敢骚扰本宫的人,不出一日,本宫便让你灰头土脸地滚回云中国去!”
她匆匆离去。
却不想竟在驿馆外遇到了等候已久的许扶云。
她怀刀在手,愤怒地扑了过去:“你敢戏弄我!”
“小人确实早知公主的态度。但是就算之前小人说了,难道特使大人就会打消觐见的念头?恐怕只会认为这是小人的推搪之辞,不是吗?”被人用利刃抵在喉间,绣工的语气依然冷静平稳。
她犹豫片刻,收起了怀刀。
随后便无语地怔立原地……下一步该怎么走?郁金公主已经明确了立场,结盟一事,似乎已经渺无希望。
“其实……小人真正想为特使引见的,是另一个人。”
闻言她回头看他,却见他半身为灯火所映,半身没于暗处,这一刻这有些诡异的情景就像他这个人,正是光影交织,变幻难测。
在明骆汗国,迟厉王这个封号往往被授予王族中最受信任的男性。比如这一代的迟厉王亚希,就是亚赞可汗的亲弟弟。
本该是备受信任的人,但其实他已然失欢于可汗多年,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也早已被郁金公主盖过。在明骆汗国,这样的形势对于一个长者或者男人而言,显然是难以忍受的。
“郁金懂什么!还没断奶的丫头片子!大夏那群狼崽子嘴上和汗国称兄道弟,又给过什么好处?!”
整个会面中,亚希一直显得愤愤不平,而她则很少插话。会面终了她送走亚希,身后传来许扶云的声音:“今日之会,特使以为如何?”
“王爷倒是想与我国结盟,奈何如今他在朝堂人微言轻,恐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她望了望亚希离去的方向,摇头叹道。
不出所料地看到了绣工有些失望的神色,她低声问:“为何助我?”
相信许扶云自己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对郁金公主的背叛。
却见他悠然一笑——
“若我说是因为公主,你信吗?”
03
他说他想要自由。
“在公主眼中我不过是一个玩物,只要能脱此樊笼,许某自信天下之大,必有我一展宏图之地!”说到心愿的时候许扶云眼中焕发出异样的神采,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哪怕这可能搭上你的性命?”她问。
“男儿生不能建功立业,一偿心愿,虽生如死!”
足以使人心振奋的话,直到数日后仍在她耳边回响。也正是这句话令她决意让他成为计划的一份子——为了她即将要做的那件事,郁金公主的一举一动她都必须知道。
许扶云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而除了理智精确的考量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让她对他有种不同的感觉——那对于能力得到承认的渴求。
她太清楚那是什么滋味了。所谓物伤其类,这令她不禁对许扶云另眼相看。
之后的日子里亚赞可汗的态度暧昧依旧,对于结盟既不应允也不拒绝,只是偶尔宴请她与使团的其他人,席间问一些云中国的风土人情。她也试过将话题往结盟上引,可一旦如此可汗便告病离席。几番下来她也学乖了,再不提及。
关于可汗在想什么她心如明镜。以云中国的国力当然不足以对汗国构成威胁,但是云中国高居山地俯临汗国,亚赞可汗也并不希望因为坚守与大夏的盟约,而为自己的国家造成一个充满敌意的邻居。
真是两难,换了她也会踌躇的。
那么既然对手徘徊无措,她就应该为他们下一个决断。
她与许扶云约定每日昼夜交替时在绘云阁见面——这时间是侍卫交班的空隙,便于她入宫。绘云阁则是郁金公主赐给他的单独居所,好让他静心织工刺绣。
这一天,她到得早了。
进去的时候正是黄昏,许扶云在全神贯注地织锦,没发觉她来了。西漠之地的夕阳橘红色的光从窗外透进来,映着他俊俏脸庞与灵巧双手,指间一点闪烁的银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是她送的那枚顶针。
“等你离开此地,可想过要去哪里?”
她忽然问道。
许扶云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继续织锦:“还不知道……或许,去云中国?我听说那里山峦起伏草木丰茂,景色十分壮丽。”
这下轮到她惊讶了。
“那是自然。论奇山秀水我云中若排第二,天下哪里还敢称第一。”她自豪地说。
许扶云又回过头来了。
“看大人高兴的样子,还真是心之所系,有人称赞就喜形于色。”他笑着看她,转身又织了两梭,随即停下手,抬着头宛如自言自语一般说,“听说国中的飞虹瀑落差千刃,天下独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随着他的话,她想起了自己最喜爱的那处景色。宛若鬼斧神工造出的瀑布就在云中国的王城之外,千仞悬崖,一瀑飞悬,就好像是即将升天的白龙,壮观得令人无法言语。
来云中,我带你去看。
这句话差点就冲口而出。但也就是一愣神的工夫,她想起了如今自己的处境。
若许扶云能来云中当然很好,她会想办法让他留下——像他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得到重用。
只是她自己已然不能给任何人什么承诺,连亲近一点都不可以。
于是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幸好许扶云并未觉察什么异样。
这天她得到了一个情报——郁金公主会在五日后出游,目的地是王城外的天镜湖。
出宫之后,她向西而去。
那里,正是迟厉王府所在。
04
公主出游的这天,晴空万里,风中卷着细细的沙,吹拂人面时会让人觉得痒。
她在一处民房的晒台上看着公主出城,许扶云也在。
“她还会回来吗?”他目送驼队远去,仿佛喃喃自语般问道。
她摇了摇头:“你可以走了。”她对他说,并不仅仅是要他回宫,更是要他就此离开明骆汗国。
因为她已派了死士刺杀郁金公主。
对于结盟她志在必得,所有阻碍她的人她只有杀。而公主一死,她身边的一干人等必然被怀疑,就算可汗查不出什么,也难保不会依照古礼杀人为公主殉葬。
所以还不如趁早逃走。
俊俏的绣工向她拱手作揖,深深低头行了一个大礼便转身下楼。她看着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忽然说:“来日,希望能在云中与君重逢。”
她想自己或许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期待着,与这个人再相逢的一天。
许扶云回过头向她笑了笑。
然后,离开。
她在屋顶,就这样默默伫立着直到日落西丘。血红的残阳中,只见两个策马的黑影飞速而来。
“公主已被我等拿下!”其中之一是她的死士。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另一个黑衣劲装的男人:“消息很快就会传入宫中,王爷可曾准备好了?”
那人一点头:“王爷说,请大人暂回驿馆,待大事一定,他将以可汗的身份亲自前往驿馆与大人行结盟大礼。”
她轻声笑了起来。
多么动听的话,那也得亚希真能登上可汗之位才行。
不,他必须要登上可汗之位,因为她需要他这么做。
“呜——”就在这时,王宫的方向传来了低沉悠远的号角声,那是亚赞可汗在集结他的勇士。郁金公主出游遭袭下落不明,这消息一旦传入宫中,爱女心切的可汗绝对不会坐视不理。而以可汗的作风,必然亲自领兵出城寻找。
届时迟厉王亚希便可趁王城空虚,联合自己这边的王公大臣一举占领王都。而他埋伏于城外的死士亦会在同时击杀可汗。
无论击杀成功与否,明骆汗国都将迎来一个新的主人。
这才是她真正的计划。早在第一次与亚希会面时她已决定和他结盟——这个男人野心无边,不仅渴求汗位,甚至觊觎着大夏广袤的疆土。
这样的野心正是她需要的。她为他取得汗位,明骆汗国则成为云中国最有力的盟友。
一切都将如她最初所愿,只需要她献上郁金公主作为祭品。
“好,替我带一句话给王爷,阿桂祝他今夜,夙愿得偿。”要黑衣人代为致意,她转身走下晒台,耳听嗒嗒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王宫内可汗的侍卫已然出发,即将奔向未知的死亡陷阱。
今夜,会死很多人。
大漠孤月会照亮冰冷的银沙、冰冷的尸体。
她几乎已能嗅见血腥。
而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轻风忽然袭来,西漠之地夜晚的寒凉令她猛然一颤。心似有感,她回过头,窄窄的小巷中不见死士的身影,只有月光落下,在地上照出一条银白的光带。
“你的心思,藏得真好。”
辨出那声音属于许扶云的同时,她嗅见异香扑鼻而来,随即失去了意识。
05
从冗长反复的噩梦中惊醒,她听见隐约的喊杀声,窗外,远方的夜空正为火光所映。
“在与你第一次会面之前,我已知晓许多关于你的事。”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回头只见许扶云靠在一旁的书桌边笑得悠然,“我有多了解你,你绝对想象不到。”
她抿紧嘴,瞪着他一言不发。
她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再过几天,你兄长过世便满百日。按云中国的风俗,这百日之祭是要亲族尽数到场的,你不在没关系吗?”
说着说着,绣工已走到她身前,微微低头俯视着她。
“更不用说如今你已继任云中之王位,一国之君擅离职守,可以吗?”
这下她真的讶然了——不该有人知道的。数月前兄长因病早逝,而此刻云中国与大夏的关系正值微妙,她妹继兄位登上云中王位之后便秘不发丧,意欲先求结盟,以免大夏乘虚而入。
所以此刻不该有人知道她的大哥已经死了。
更不该有人知道是她继任了国君之位。在此之前她都像个影子一样长在民间,阿桂这个名字,从不曾在王族的任何记载中出现过。
若非兄长早逝,她本该永远在不见光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云中国。
可是许扶云知道了一切,如此详尽。
“你……看来汗国对云中是早有所图。”她冷笑着说。
许扶云却也看着她,笑着,答非所问。
“之前你说希望能与我在云中重逢我真的很高兴。”他说,“若非为了大夏,我不会与你为敌。”
她惊讶地看着他。
“我是大夏帝君的特使。”
原来大夏并非如表面上那样对盟约漫不经心,而是一直注视着明骆汗国的举动。
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公主是否知道你的身份?还是跟我一样被蒙在鼓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只是念头忽然跳进脑海,脱口而出。
许扶云却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要去看看叛党的情况如何,你在这里安心等着,自会有人来接你。”他回头看她,强调说,“你逃不出去。”
她咬牙切齿。
而他就好像没有看到她的怨恨似的,依然笑着说:“希望下次相逢,你我再也不是敌手。”
这不可能。她在心里说,只要云中国还存在一天,只要大夏还存在一天,那就不可能——她看得出他不会抛弃大夏,正如她不能放下云中。
所以,一切都不可能。
她只能看着他跨出去,身影消失于眼前,就好像从来都未出现过一般。
黎明时分,外面的喊杀声已经消失殆尽。
郁金公主毫发无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已经输得彻底。
“你还真是帮了本宫一个大忙。”汗国的王女骄矜地笑着,“若非有你,叔父断不会如此轻易动手,父王也就不会看清他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
素来亲近大夏的王女,想要除掉与自己为敌的叔父,恰好她来了,送上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应该能看出来的,这其中的破绽——是许扶云将迟厉王引见给她的。既然已与迟厉王有所交往,为何等到她来了才动手?
是她求盟心切,才中了他的圈套。
什么希冀自由,什么想要求一片新天地,他早已在这杀场中游刃有余。
自始至终,她一直都在被骗。
“许扶云呢?!我要见他!”当侍卫押着她往外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尖叫了起来。看到郁金公主露出嘲讽的笑容,她自己也不禁觉得这个要求很荒谬。
见了他又怎样?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她想利用他,却反而被他利用了而已。
“你要见他?”郁金哂笑,“可惜他不想见你。你已经没有用处了,他不需要再见你了!”汗国的王女不知为何有些急躁起来,“滚到你该去的地方,本宫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话音未落,郁金已抬起一只纤白的手,狠狠挥下。
她随即感到颈后的重击,然后便是一片黑暗。
06
在押解的路上,她听说当日跟随她的死士都已在亚赞可汗平叛的过程中身亡。而那天前来向她报信的两个人,本就是郁金公主设在她与亚希身边的暗桩。
不,不是郁金公主,应该是许扶云才对。
她这么认定。
坐在囚车中,触目所及是西漠之地的黄沙漫漫。她不知道郁金究竟对自己作何打算,但到了这一步,生死已不是她能够操纵的。
就当她是为自己的愚蠢和轻信付出的代价。
唯一挂心……只剩下云中国茫茫未卜的前途。汗国没杀她或许只是不希望她死在自己的国境之内,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群西漠多见的响马来结果她的性命,让她“意外身亡”于回国的路上。
那么云中国会怎样?会不会因为群龙无首而内乱?大夏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每一天她都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心烦意乱,以至于没发现周围的景物变换。
走了很多天,按说应该已经离开西漠的地界,应该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群山。然而目之所及,依然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景色。
当她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一座巍峨的城池出现在前方的地平线上。
那是暮夜城。
她竟然到了大夏的国土——入城前囚车被厚重的布帘盖起,她听见城门守卫的盘问,却没有听见有谁回答。随后车子又动了,缓缓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在一个有着梅花香气的地方停了下来。
布帘被掀起,她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眯起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囚车前的人影。
玄袍高冠的男子,无论是他的神态,抑或是他身后那几株不该出现于西疆贫瘠之地的白梅,都在透露着此人非凡的来历。
但是当他自报家门时,还是令她吃了一惊。
“你一路辛苦了。但是朕向你保证,这辛苦是值得的。”
微微含笑的男人——
是萼华帝,大夏当今的天子。
原来在她王兄去世后的第三天,大夏年迈的帝君也驾崩了。
一个一心要取得云中国,一个一心要守住云中国,各自谋划了多年,准备了多年,却都没有等到与对手交锋的那一天。
而如今登基未久的萼华帝说,只要云中国甘愿臣服,大夏就不会掀起兵戈。
“就像昔日南方的云罗那样,去王为君自降一格,做个依附我大夏的样子,朕便与你订下盟约,永世修好。”
当然永世之说无从保证,但她想百年光阴总可期冀。
而且她相信大夏天子的诚意,因为……
“你要明白,此刻朕要杀你易如反掌,要取云中亦非难事。”打开囚车放她出来,命人取下她的手铐脚镣,等她换衣梳洗后,萼华帝一边引她赏看梅花,一边淡淡地说着局势,“只是兵戈一起,玉石俱焚。为取一地而生灵涂炭,并非朕所愿看到的。朕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友睦的邻邦。”
其实她没有选择,萼华帝已替她做了最好的选择。
于是在踌躇了片刻后,她终于依照云中国的礼节,微屈了右膝盈盈一礼——
“吾皇,万岁。”
臣服,于斯。
所有的东西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盟约、礼祭、明告天下的诏书。
她只需要加以确认即可。
甚至在所有的文书都备齐之后,萼华帝还向她展示了即将让她带回云中国的赏赐。其中最令她惊喜的,莫过于大夏的农、医及水利之术。
丰厚得让人无法不感激。
这一切……真的太令人意外。
结盟、祭祀,等等礼仪做过,她已在梅馆盘桓了数日。虽然萼华帝说已经派了使者前往云中国安定民心,但她还是急着踏上归途。
最先开放的那株梅花开始凋谢的这天,人马备齐,她在梅馆的园中向萼华帝辞行。大夏天子笑意盈盈地说了一些客套话,更亲自将她送到门口。
踏上马车的前一刻,她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问:“陛下可知道许扶云这个人?”
其实问了又能怎样呢?那个人……许扶云这三个字或许都不是他的真名。
她又能做什么?难道要向他寻仇?
不,现在他已是云中国的恩人。
但是决定修好的是萼华帝……
所以,她已没有任何理由对那个骗了她的男人念念不忘。
就好像天意要为她解决这烦恼一样,萼华帝想了想之后摇头道:“为朕办事的人很多,朕恐怕不能一一道来。”
她笑而颔首,随即登上了马车。
绝尘而去。
07
“陛下,这样妥当吗?”车队在视野中消失的同时,萼华帝身旁的亲信犹豫地问道。
大夏天子冷哼了一声。
“是十一弟要求朕这么做的,不要说关于他的任何事。”帝君的声音忽然转低,“朕得满足他的心愿……”
臣子闻言,拱手作揖,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大夏天子默默伫立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条薄绫。
细白的绫上写着复杂的异国文字。这是郁金公主的手书,详细说明了平叛当夜的一些情况和对叛贼亚希的审讯结果——
亚希本想在夺得汗位后将那个云中国的特使作为截杀王兄的替罪羔羊,所以当夜他曾派人前往驿馆捉拿此人。
然而许扶云却执意要保下此人。但他大夏特使的身份必须保密,是以难从宫中调动侍卫支援。当夜公主及其人马则尽数投入平叛的战役,无暇分身他顾。
最后,在与亚希手下的交锋中,许扶云力战身死。
郁金说他是英雄。
人都死了还说什么狗屁英雄!
萼华帝抖了抖白绫,一枚银光灿烂的顶针落到了地上。天子看着那上面熟悉的花纹,却发现并非自己的十一弟从其生母那里继承来的遗物。
郁金公主的手书中提到,发现许扶云的尸体时,他的手中紧紧握着这枚顶针。
想来是很重要的东西。
想来……是很重要的人,送的东西。
天子心思灵敏,立刻就猜到了赠物之人是谁。
忍不住叹息。
皇兄,我倒是很想会会那个阿桂。那时云中国国君离世的消息刚刚传到兆京,他与许扶云听过汇报知晓继任云中王位的那个女子将要前往汗国,于是许扶云也动身西往,临行前他曾经那么说过。
山中蛮女,有什么意思。那时他这样奚落自己的小弟。
俊俏的青年哈哈一笑——
因为她与臣弟很相似,都没有选择,都已经选择。
那时闻言,他心中一沉。许扶云的母亲是尚事坊的绣工,因天子偶然宠幸而得子,却由于未被记录在册而遭驱逐。
直到很多年后帝君才想起这个曾有一夜之恩的女子,但她已经死了。
密探们只找回了许扶云。
从此之后他的这个十一弟便成为那些密探中的一员。出身低微暧昧,又失去母亲的孤儿没有选择的权利。而他最终也选择成为最好的密探,成为自己统御天下的暗中助力。
没想到他这一走,竟然陷入不该有的情愫之中。
更没想到青年会就这样去了。
但是……
萼华帝看着手中纹饰精美的顶针想。
罢了。
至少许扶云爱过。
已是幸运了。
当然,所有这些,阿桂永远不会知道。
一个多月后她回到故土,受到一国臣民极其热烈的欢迎。随后她便忙着将大夏天子的赠礼惠及于民,教耕助农,兴修水利,忙得不亦乐乎。
而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像这一段日子一样忙碌,忙得没有时间去追忆任何人。
只有偶尔在出城巡视农耕的路上,抑或极少的,为烂漫春光吸引的出行途中——
她会路过那道冠绝天下的飞虹瀑,银河直下,三千飞流。
白龙一般的千仞瀑布前,有七彩霓虹美轮美奂。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会仿佛不经意地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让她想要与他一起看这秀丽无匹的风景。
但也只是一瞬。
她只会容许自己想起那个人一瞬。
然后她就会回身打马,缓缓离开。
不回头,不留恋。
于是任飞虹瀑流珠泻玉,任霓虹七彩生辉,终究也只能空付了韶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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