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已过,白露将至。
暑热未消,凉意已生。
古人通过观察太阳高度变化,记录气温变化,把一年划分出四季二十四节气,并依此安排农时,调养生息。始于立春,终于大寒,周而复始,年年如此。
而夏季历六节气: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延至初秋处暑,热气才渐渐消退,将人间让给秋凉。好不容易靠空调冰箱熬过了这一夏,我们也来看看古人如何通过造物,来应对夏季的节气变化。
暑热如李渔所说:“胜暑之月,流胶铄金。以手按之,无物不同汤火,况木能生此者乎?”面对难挡暑气,木头作为一种可燃物,也被“传染”了热气。传统的木制家具难以适应人们的需要,于是便挖空心思,访古创新,一定要做出适合夏天使用的东西。
I起居家具
一个人每日使用最多的便是床榻椅凳等这些起居之物,那么便要先从这些东西改起。
既然木材不能解暑,那么就选择能解暑的材料做家具。什么材料能解暑?最冷的材质莫过于冰。可是冰易化,难长久保存,自然不能做成家具。
金庸先生写《神雕侠侣》倒是提出一个神物——古墓中的寒玉床,据小龙女介绍,寒玉床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其寒远胜冰雪。《内经》特别指出:“夏季不可枕冷石并铁物取凉,大损人目。”
武林高手有内力护体当然无惧,我等凡夫俗子还是不要轻易挑战极限,若是消暑过度伤身,就本末倒置了。且这样的武林至宝,纵然有,也难以推广开来,还是老老实实走进大自然找找能用的材料吧。
这一找,就找到了竹和藤两种材质。陆游在《四月旦作时立夏已十余日》中还打趣农家:“堪笑山家太早计,已陈竹几与藤床。”意思就说是农家百姓极为怕热,立夏十余日后就早早地把消暑装备拿了出来,寻常人家都用得起的夏季家具,就是竹几与藤床。
竹几,其实就是竹制的凭几,苏轼作《送竹几与谢秀才》:“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又注解道,竹几就是“竹夫人”。竹夫人通常用竹子截取而成或竹篾编织而成,中空且全身镂空带网眼,用于搁脚或抱在怀中。讲究一点的还会在里面放个香囊,既凉爽全身,又香气扑鼻,真是美滋滋。
竹材吸湿吸热性能高,夏季使用则清凉吸汗,自然亲肤,且制成家具时不像木材致密,竹片中间一般都留有空隙,可透风散热。既然认识到竹材的消暑功能,那就不能轻易放过它。除了竹夫人,还要把它做成椅榻床凳,竹制家具是百姓居家必备之物。
甚至用它作建筑材料建成竹楼,西南湿热,即便是有了空调的今天,傣族等少数民族还住在这样的建筑之中。
宋代大学士王禹偁在湖北黄冈做官时也自造竹楼,还为其作《黄冈竹楼记》一首:“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声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所助也。”可见住在竹楼中不仅解暑,还颇为风雅,可谓是物美价廉。
而藤床其实就是用竹木等作骨架,床面也用藤条制成。藤条光滑平顺,吸湿吸热能力强,可散热透风,还能吸汗防蛀虫,还不易变形和开裂,再加上便宜易得的绝对优势,可谓是物美价廉,实乃寻常百姓度过夏日的不二之选。
李渔这位巧作连连的家具设计大师还在《闲情偶寄》中提过一个设想——凉杌。
凉杌亦同他杌,但杌面必空其中,有如方匣,四围及底俱以油灰嵌之,上覆方瓦一片。此瓦须向窑内定烧,江西福建为最,宜兴次之,各就地之远近,约同志数人,敛出其资,倩人携带,为费亦无多也。先汲凉水贮杌内,以瓦盖之,务使下面着水,其冷如冰,热复换水,水止数瓢,为力亦无多也。其不为椅而为杌者,夏月少近一物,少受一物之暑气,四面无障,取其透风;为椅则上段之料势必用木,两胁及背又有物以障之,是止顾一臀而周身皆不问矣。
清·李渔《闲情偶寄·器玩部·椅杌》
简单来说,凉杌就是利用了贮存冷水的办法,用冷水消解暑意,而且还考虑到四面无遮挡时最能透风,故而选择了杌这一形制作为创新的基础。
胡德生先生在山西考察时发现了一个与凉杌类似的东西——冷暖椅。尺寸略小,坐面用透气棂格,靠背板和扶手都极矮。面下用木板围合密封,正面设对开两门,夏日可在其中放凉水或冰块,面上放一片瓷板。其设计理念可以说是和凉杌不谋而合,或为仿作。
看到瓷板便可知,古人知道瓷也有消暑功用。普通人应该是用不上打造的瓷床了,不过用来做些小件倒也得用,比如瓷枕,瓷凳。瓷枕出现于隋,流行于宋,其质坚清凉,中空透气。
张耒收到瓷枕礼物的时候还开心地赋诗一首:“巩人作枕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炎炎夏日,瓷枕竟然能让他脑寒发冷,其解暑功能可见一斑。
I生活小物
除了起居,还有生活小物。《周书》言:“小暑之日温风至。”温热时节,还没到动用冰的时候,这时是扇子的舞台。扇子,别名为凉友。因为扇子消暑是靠人手发力摆动引风,与其材质形制均无关,故而扇子就像节令造物中的一张白纸,可任文人与工匠挥洒自己的才华与创想。
我国最早的扇子据传是舜时期的“五明扇”,由五光十色的鸟羽制成,延至后代,扇的制作蓬勃发展,其材可用蒲叶、木头、竹片、羽毛、丝绸等,其形可作团扇、折扇、叶形、花瓣形等等,其上可供文人墨客挥毫泼墨,供巧匠雕琢刻画,供绣娘穿针引线,甚至自成一派,成为了古代造物中的一种文化。
小暑一过,便是大暑。《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大也。”大暑是最为炎热的时期,只能搬出冰块解暑。其实古人用冰早至西周,冬季凿冰后把冰块储存在冰室中,夏时再拿出来使用。《诗经·豳风·七月》便有此描述:“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冰是天成之物,如何保存和使用它,才是人力能及的范围。其实古代就有“冰箱”,名为冰鉴,《周礼·天官·凌人》中记载:"祭祀供冰鉴。"冰鉴就是盛放冰块和食物的容器,材质用青铜或木,明清时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设计。
如此件柏木冰箱,盖上设开光方便提起,箱内四壁用铅皮包镶隔绝热交换,侧面安铜提环方便提拉,底下接座使其不受地面影响,可谓是穷尽心思保存冰块。
蚊虫《逸周书·时训》有云:“立夏之日,蝼蝈鸣;又五日,蚯蚓出;又五日,王瓜生。”天地始交,万物兴发,蛇虫鼠蚁也活跃起来。
昏昏欲睡时,总有呜鸣嘈杂之声在耳,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睁眼找寻这扰人清梦的家伙,又无处可寻,只好闭上眼接续睡眠。可刚闭上眼,这烦人的蚊声便如定时播放一般又响了起来......
反复数次,精神几乎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才一头扎进酣梦中,哪怕邻居装修也阻止不了疲惫到极点的身体。而好不容易酣睡一夜后,我们往往会发现身上某处又起了红点或肿包,疼痒难耐。可以说日折磨,夜折磨,不害人,不成活。
其实,蚊虫叮咬并不止折磨现代人,在生态环境总体来说更为良好的古代,蚊虫比如今可活跃得多。多位文人墨客纷纷表态蚊声如雷,难堪其扰,欧阳修甚至专门写了一首《憎蚊》。
号称清静无为的庄子遇上蚊虫也只能认栽——“蚊虫噆肤,则通宵不寐矣”——蚊虫或成为鲲鹏逍遥神游的最大阻碍。刘禹锡作《聚蚊谣》无奈认怂:“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但是最后还要恨恨地来一句:“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意思就是蚊子,你给我等着,到了秋天,有的是鸟收拾你。
虽是气话,但说的倒也没错,可是秋节未至,面前的蚊虫扰人,还是得想办法解决。
最广为人用的办法便是用植物香气驱蚊,艾草藿香等因此从野外走入室内,或挂于墙,或栽于盆,或编成草绳燃烧。而随着熏香文化的发展,这些植物便被做成了蚊香,《格物粗谈·虫类》中便记载:“端午时,收贮浮萍,阴干,加雄黄,作纸缠香,烧之,能祛蚊虫。”
除了化学办法,还得上点物理措施。拒绝蚊子,从打造密闭空间开始,但出于人居考虑,密闭的同时要兼顾透风,丝织品和布料的应用便应运而出,成为家具的最佳配角,譬如给床配纱帐、给建筑配纱窗。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还特别记载了“帐”的使用。
除了隔绝蚊子,还要消灭蚊子。除了养青蛙灭蚊这种生态灭蚊方式,《金瓶梅》中还记载了一种吸蚊灯,其侧面开一小窗,灯点燃时灯内气压变小,外部大气压便把靠近的蚊虫推进灯内,蚊子便葬身火海。
风物比起前者,风物这一道更强调的是对人心灵和精神的慰藉,故夏季风物为了适应节气,常像一缕清风,消的是心头之暑,求的是心静自然凉。
I夏花灿烂
古时江南风俗把阴历六月二十四日定为荷花生日,芒种后春之百花凋残,黛玉便是在这一天葬花,故而此时最为灿烂的荷花成为了“六月花神”。
庭园中一池风荷,案头三两菡萏,莲花的清雅之美不止绽放于水中,还绽放在器物上。如此件紫檀木镂雕荷花纹床,浑身饰莲纹,穿枝过梗,如夏夜荷塘,躺于其上,就像一船卧于荷塘之中,满船清梦压荷香。
石榴花亦是火热夏季盛开之花,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套青花十二月花卉纹诗句杯,其中五月即用石榴花作为代表,并配诗:“露色珠簾映,香风粉壁遮。”另有诗云:“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如果说莲花美在清雅出尘,那石榴花就美在明艳妖娆。
栀子亦在夏季盛放,绿叶、白花、黄蕊,配色清艳。栀子六瓣,普通花卉是五瓣,其色又极白,香调偏冷,故栀子常被比作雪花,可谓是盛夏中的一抹雪色,让人不由得担心它的雪肤是不是会被日光灼伤。明代沈周为其作《栀子花诗》:
雪魄冰花凉气清,曲阑深处艳精神。
一钩新月风牵影,暗送娇香入画庭。
I夏木阴阴
说起夏日消暑去处,皇家能建避暑山庄等园林消暑,但去外地未免舟车劳顿,其实树荫与竹林就足以消暑。若在树荫下支一榻或一躺椅,待凉风习习而来,已是夏日一大美事。而文人墨客兴致一起,就前往竹林,端坐冥想,听风鼓琴,既可消夏,又可舒心。孟浩然就曾写道:“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乾隆帝消夏图中,他坐的是四面无遮挡的坐墩,可受八方来风的清爽。但其实最适于树荫下消夏的家具,还得是躺椅。在仇英的《桐阴昼静图》中我们便可以看到,主人公躺在躺椅上,好不逍遥快活。
而除了躺椅,被炎热弄得惫懒的身体还有其他姿势也需要家具依凭,凭几因此在夏日大受欢迎。凭几常用于榻上,供人搁脚枕首,两足翘起,似乎更为随心所欲,使腿脚下方亦能通风纳凉,极为舒爽。
I夏果清甜
有花,自然也要有果。夏花灿烂,夏果也不逊色。充足的阳光能使果树合成更多葡萄糖,热带地区的水果分外香甜便有此原因。
荔枝也是每个夏季都不容错过的珍品,白居易曾作荔枝图序: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如他所言,荔枝味美,但并非处处可种,且摘下后极易腐坏,哪怕身为贵妃,想吃上一口也得靠皇帝宠爱和快马加鞭,才能吃上千里之外的荔枝。
樱桃亦是夏日中的鲜红亮色,白居易曾作《吴樱桃》:
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农气味殊。
洽恰举头千万颗,婆娑拂面两三株。
鸟偷飞处衔将火,人争摘时踏破珠。
可惜风吹兼雨打,明朝后日即应无。
除此之外,梅子、鲜桃等等亦是消夏时常见的果品,杨万里曾在夏日作《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中便提到:“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
还有一种特别的果实常与莲花相伴,也是水生植物,那就是茨菇,不过茨菇的果实可不是甜的,而是透露着微微的涩,比起甜味,轻微的涩似乎更能让人在炎夏之中提神醒脑,暂且忘却炽烈的阳光。
无论是家具还是风物,本质上都是为了适应时节变化,而调养生息的造物。古人对于时节变化的认知是靠体感、观察,积累经验,再总结成后人可依循的规范。四时节气直到如今仍是人们对于季节认知中重要的一部分,可见其精深。
依时而生,顺时而为,千古智慧,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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