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日不如撞日。
选择参观奥斯汀的德州州议会大厦无疑是明智之举,不单因为那座建筑的金碧辉煌、历史悠久,花草绿树水池环抱。欧·亨利的故居,居然就在州议会大厦的背后,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第一次与欧·亨利亲密心灵拥抱是在做中学生的时候。我一直还记得,那本被许多双手把页角翻皱了的《欧·亨利中短篇小说集》,是在康定路那家旧书摊借的。那是一家我中学时常去的书摊,离家不远,就在江宁路转角处,一本书在人们心灵里形成的特殊影响受着许多因素支配,其中读书的年代、时间、环境和氛围可谓春风雨露,潜移默化,岂容小觑?欧·亨利之于我,便是如此。我又觉得,任何伟大书籍和作者的影响,都有时代性,欧·亨利和他作品的伟大,在我做学生时,举世公认,延至今日,必得承认,正在日趋式微。其实,从一个时代人们的阅读取向和文学偶像,大可窥探那个时代的价值取向、精神旨趣和道德风向,现在人们热议绅士风度的可贵和流失,其实,欧·亨利在他的作品如《麦琪的礼物》中早就喻示,气质、风度与金钱财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我此刻正要勉力记起的,是从那个薄暮初降的街区开始的。那是条不太出众、有点陈旧的马路,那被岁月压得老态龙钟的路面,在光线下,有点坑坑洼洼,有点水迹,房屋是老旧的,街面是老旧的,甚至,连那停泊在路面的汽车也是老旧的。这正是德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议会大厦背后的一条马路,名副其实的大墙背后。我们特意去到那里,只有一个目的,是为探寻那位曾用他辛辣笔触提炼我们脑液、放大我们眼界的传奇作家的足迹,欧·亨利故居。
喜欢那些平民化的街区和房子,就像看到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新鲜花草,有种生命的张力。譬如这欧·亨利故居。
走出刚才那条旧街,仍是一条旧街,但不同的是,直通前方的大马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尽管都是六七十年代的老建筑了。
欧·亨利故居就在路口。路口相像的房子有两栋,左手那栋,屋前也竖着个灯箱,上面是两个女作家的名字,两个名字搅在一起,压根儿记不住,回看了当时拍的照片,一位叫乔瑟夫,一位叫苏珊娜。那家的灯箱做得也夺目,还有那通向房子的小径,有点风格,很有跟欧·亨利分庭抗礼的意思。
世界太大,我们能够接触到的至多是沧海一粟,只能就曾经心灵亲密拥抱过的,再来一番近距离的体悟。欧·亨利前辈,我们来了!
欧·亨利故居确实老旧了,就像那逝去的斑驳岁月,但,依然有一种静谧高雅的美。从人行道走向那栋维多利亚风格建筑,有一条可供两三人并行的细石子小路,路面平整,两边是嫩绿色的芳草地,草地上,老式门童似地,静静站立着两株紫薇树,其中一株已经盛开花朵,那些应该是后人们的奉献。也许是一种心理暗示,夕阳西照下,那建筑物,那逝去的作家故居,分明溢出一种怀旧风情,邮筒,露台,走廊,廊柱,门窗,房顶,都像要生生把人拽回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
欧·亨利故居室内很小,小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都不敢迈开大步,我们一个个,彬彬有礼地,肩挨着肩,小心翼翼地前行,生怕无意中撞倒了什么。这种逼仄,这种小,或许是因为房间数与房屋的实际面积比,不成比例地变多了,但却足以安顿欧·亨利拖儿带女的一家子。一个工薪阶层的小职员,一个整天忙碌的小人物,一个为生活丢了饭碗坐了牢的可怜虫,自然无法攀缘优渥的居住环境!
已近黄昏,房间里的光线显得灰黄昏暗,应和着那些不再年轻的家具。那些家具,床,沙发,书桌,带烟囱管的火炉,梳妆台,立柜,还有那有点古董价值的老钢琴,那些当年与作家相依为命的维多利亚时代制品,经过现代人的整理,井井有条,十分得体地分布在起居室、卧室、书房和餐厅,仿佛主人刚刚离去,马上就会回来。朝里的一间书房被人占着,那男人坐在书桌前,正在使用一台现代化电脑奋力码字。一位女性,像是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也在那间书房里,站着,在靠墙的架子上翻找着什么。还有一位男性,坐在走廊尽头,正面朝着我们,似乎尽量不用眼光打量我们,但我分明觉得他坐在那里的职责正是为此。
起居室、卧室和餐厅里挂着欧·亨利和家人一起的照片。1887年,25岁的欧·亨利娶了19岁的阿索尔·艾斯蒂斯,由于这件婚事隐瞒了女方父母,气得阿索尔的父母一连几个月生证婚牧师的气,不愿走进教堂。欧·亨利夫妇相亲相爱,但贫穷和疾病在他们婚后十年夺走了欧·亨利太太的生命。当时被控盗用公款潜逃在洪都拉斯的欧·亨利,得知太太病重赶回奥斯汀,眼看着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后锒铛入狱。所有的悲欢离合,家破人亡,正是发生在我们站立的这间房子里!
欧·亨利后来在监狱服刑,因为早年学医而担任监狱药剂师,有了一点优于其他犯人的空余时间,此前就已开始文学创作的欧·亨利为了自己和女儿的生计,为了维持女儿的学业,奋发写作,一发不可收拾,三年多后,他携女儿迁居纽约,写下一百多篇轰动一时的短篇小说佳作,成为当时美国继马克·吐温后最负盛名的世界级作家。他的作品常以出人意料而极富情理的结尾而征服读者,其实,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最为经典不过的欧·亨利式结尾。
一个有案底的前服刑犯,最后涅槃重生,蜕变为人世间不可多得的杰出作家,似乎隐喻着世界应该一直坚持宽容精神和人文环境,又在拆整为零地向世人絮叨着许多老生常谈的道理,譬如爱的力量,坚韧不拔的力量,譬如士必置于死地而后生。
走出欧·亨利故居时,已是夜色环抱,华灯初上。前方的高楼,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窗口,就像一颗颗点缀夜空的星星。我一直喜欢这种景致,有一半是因为它的美,另一半是因为它经常会无端端引发我的遐思,像是冥冥中有人在对着我提问,让我发呆。
一个伟大的作家,如我所想,曾经有一个草根蜗居。欧·亨利的作品,是一个极度悲伤的灵魂的浮世绘,是上天借其之手的喻世之作。
正是春意五月,一阵德克萨斯暖风吹过,鼻际留下的是缕缕花香,这是世界的另一面。(张光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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