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王浩奇
本报通讯员 陈述华 盛超
孟子故里邹城,东部群山绵延,山上乱石嶙峋、土地贫瘠,树木很难成活。即便活下来,生长50年也只不过有碗口粗。可在十八盘山及其附近的山头上却生长着一片4000多亩的山林,森林覆盖率高达98.2%。这里是邹城市国有十八盘林场,除了树木,山间还有一对扎根更深、生命更顽强的护林夫妻——曹春成、李玉玲。
海拔400多米,既不通水、电又没有手机信号,面对伤病、孤独、劳累、危险,他们35年如一日坚守在这深山老林里,每天按时在对讲机里“签到”,按计划巡山护林,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岗位。作为“林二代”,53岁的曹春成早就习以为常:“我也是一棵树,在山里扎下了根。能守护好这些老伙计、为后人留下一片绿是我最大的心愿。”
“栽棵树比养个孩子都难”
2021年12月21日,时值冬至,记者来到邹城市国有十八盘林场。这里不仅干燥缺水,而且满山都是石头,很多地方土还没有一尺厚。“栽棵树比养个孩子都难。”35年前,18岁的曹春成接父亲的班来到林场工作,一干就是一辈子。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该林场属差额事业单位,设施建设无资金,造林经营无经费,职工工资无来源,职工每人2亩7分地算是全年工资。“只能种不能伐,守着它们有啥用?”年轻的曹春成干了没几天就想打“退堂鼓”。父亲却告诉他:“守住这片林子,是给后代攒福分,也是为自己积功德。”
没钱,还要绿化荒山,怎么办?当时林场就在山脚下建了苗圃自己育苗自己用。为了提高成活率,曹春成和同事从山下往山上挑水、扛树苗,往往气喘吁吁爬到山腰,水桶里的水也只剩下不到一半。“那时候年轻,干活不惜力,满脑子都是种树,挑着水上山比别人空手跑都快。”曹春成回忆。护林员们一个人扛、两个人抬,一滴水、一棵苗都要靠肩膀运上山。可因为土地贫瘠、缺乏水分,树木即便是当时成活下来,生长慢不说,还会有不少旱死、冻死。
“死一棵两棵可以再补栽,可一个烟头能毁掉万顷青山。”自打进了林场,火,就成了曹春成最大的敌人。为了防火,每年用镰刀绕着林场割一圈8米宽的防火带是护林员的一项重要工作。割防火带又累又险,有人提出用灭草剂,可曹春成担心药剂会影响树木生长坚决反对:“护林员把树木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宁愿自己多受累也不能让树木受一点伤害。”
干了没几年,曹春成当上了林场的防火队长,负责最危险、最辛苦的工作。在任期间,他不仅没让林场着过一场火,还数十次到外地林场参加灭火救援。“救火就跟打仗一样,当面对熊熊大火时,烟熏火燎、口干舌燥,一心只想把火扑灭,只顾朝着大火往前冲,也不觉得危险。”他告诉记者,每次从火场下来,身上的焦煳味和脸上火辣辣的疼让人感到后怕。“他总是让我们跟在身后,自己冲在最前头。”林场副场长王福庆说,他一入职就跟着曹春成干,“队长在前,队员在后”的传统传承至今。
曹春成是个肯为这片山林拼命的人。2015年冬,三五个不法人员趁着天黑进山采药、伐木。他听见动静后,立即披上衣服前去查看情况,发现盗采人员后立即喝止驱赶。追着追着,对方见老曹一人势单力薄,突然停了下来,用手里的斧头威胁:“林子又不是你家的,别多管闲事,不然要了你的小命!”没想到,老曹理直气壮:“林子就是我的命,有我在,你们连一块树皮都拿不走!”对方本来就心虚,见老曹不甘示弱,只好灰溜溜地继续跑。老曹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腿上摔得鲜血直流。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受伤,他强忍着疼痛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穷追不舍,直到将对方逼出林场。
人被赶走了,气喘吁吁的老曹斜躺在山坡上,借着月光才发现脸上、手臂上被树枝划出了血道子,右脚和整个小腿都肿了起来。他拄着木棍、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十几分钟的路程,硬是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护林房,妻子帮他用卫生纸擦了一下血迹,粘上创可贴,往红肿处贴了膏药。“这样的伤很正常,过几天就好。”老曹说,山上条件差,下山又不方便,这类小伤都是自行处理。
与山林同成长、共命运过的人,才更懂得保护它们。在通往十八盘林场办公区域的水泥路上,有一处五六十度的陡坡,路中间有一棵生长茂盛的橡子树,更是增加了驾驶难度。即便是技术娴熟的护林员,路过这里也要减慢速度小心翼翼地驾驶。这棵树就是当年修路时,曹春成坚持要留下的。“咱是干啥的、为啥干?办公区可以建、路也可以修,但这些都是为了山林,咱不能因为修路破坏山林。”曹春成最惦记的,是这里的一草一木。
“最难熬的是深夜的孤独”
十八盘林场分十八盘、竹子园和大黑峪三个片区,其中面积最大、条件最艰苦的片区是竹子园片区。2006年,在竹子园片区值守的老护林员退休下山,需要他人顶上。别人躲还来不及,曹春成却主动报名上山接替老前辈。林场最高处是海拔537米的大顶子山,竹子园的护林房就建在海拔400多米的山腰上。
2021年12月21日,经过近1小时的艰难跋涉,记者沿着林间一条羊肠小道步行来到山上,一片翠绿的竹林首先映入眼帘。竹子喜湿润温暖的气候,能在北方干旱少水的山上成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一旁的王福庆说,竹子园就得名于此。竹子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场时,老护林员所植,头几年枯死了一大片,曹春成费了很大工夫进行补栽,才有了现在的规模。“竹子都能在这里成活,咱有啥不能的!”在他心里,这片竹林如同竹子园的灵魂,也是他们夫妻坚守在此的精神支柱。
护林房坐落在竹林旁边——两座石头房,屋前一处没有院墙的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鸡、羊、狗在午后的暖阳下窜来窜去。这里是700多亩竹子园片区中唯一的人烟,在静谧的山林中散发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根本看不出来是公家的护林房。老曹夫妇早就以林场为家,在山里扎下了根。
几声狗叫打破了山里的寂静,老曹随即推门出来招呼,像是迎接远道而来的亲戚。几乎同时,厨房里“刺啦”一声,饭菜下锅了。妻子李玉玲正在准备饭菜,听说记者要来,专门杀了一只鸡。“可不亲么?除了林场的同事,这里一年多没有外人来过了。”老曹穿一身迷彩服,套一个线织套脖,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晕,话未出口笑脸先迎。这深山老林里常年来不了一个人,记者的到来让他感到非常亲切。
午饭后,记者跟随老曹去巡山。他手里拿着锯子和镰刀,边走山路边修剪沿途的树枝、查看树皮里有没有生虫。半个多小时后,来到位于大顶子山山顶的瞭望台。站在这里能将整个林场尽收眼底,尽管抬眼就是日头,可仍能感到寒风刺骨。老曹说,森林防火关键期,他每天早上五点出门,晚上九点左右才能回到护林房休息。看护山林最主要的是心细,白天巡山时必须把满山的沟沟坎坎牢记于心,晚上巡山则一半靠眼一半靠心。他心里有个山林地图,走哪条路上哪个山头、哪块石头在哪里,甚至有多少树木,他都一清二楚。
老曹前边走,记者后边跟,只转了一小圈就用了近两个小时。途中,记者只顾拍照,不小心在一片被树叶遮挡的崖石上踩空,身子向悬崖下倾斜,幸亏老曹一把抓住,才有惊无险。只是小腿划破了点皮,老曹见没什么大碍就跟没事人似的拉着记者继续往前走。
回到护林房已近下午三点,太阳已经滑过山头。因位于东侧山麓,小院的天也早早地暗沉了下来,气温骤降。老曹带记者参观起了护林房,里面囤满了米、面、油和白菜,屋外的土堆里还埋着地瓜和萝卜。“俺俩也跟林子里的松鼠一样,得准备好过冬的粮食。”他边介绍边开玩笑。2015年大雪封山,他们夫妻俩被困3个多月,把备用的粮食吃了个一干二净。
山里通不上自来水,他们常年通过一口8米深的老井吃山上流下来的地表水。干旱时,老井枯竭,老曹要翻过东山到山外的牛头沟挑水吃,单程需要1个多小时,回来将仅剩的两个半桶水存进水窖省着吃。每次挑水,他还要带上一大包脏衣服,在牛头沟洗完再带回来。
在网络发达的信息时代,一年前的竹子园不仅没有手机信号,就连电也不通。靠着仅有的一股弱电,每天为用于联系林场的对讲机充电。为了防火,他们冬天取暖不能烧劈柴,夜里只能小心翼翼地点煤油灯照明。一年前,竹子园在当地政府的关怀下,终于正式通上了电。林场还在护林房安装了一台一匹半的空调。“一年多了,从来还没用过。”老曹拿起套着包装袋的空调遥控器告诉记者,“这玩意儿一是耗电,二是有氟利昂污染,咱干的就是保护绿水青山的活,不能反过来又破坏生态环境。”
“伤病能治愈,劳累能坚持,危险能化解,最难熬的就是孤独。”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老曹从里屋拿出一瓶酒。“来一口,暖和!”微弱的灯火照在老曹红润的脸上,他呵呵一笑仿佛瞬间照亮了黑、划破了静、温暖了山。为了取暖,也为晚上巡山壮胆,他经常晚饭时喝上两小盅白酒,一滴也不多喝。
“对得起山林,却对不起家人”
采访过程中,老曹多次跟记者说起妻子李玉玲:“平常我有事要下山,全靠她替我坚守岗位,要是没有她这个坚强后盾,我一年也坚持不了。”听说老曹和妻子李玉玲结婚几十年,连张结婚照都没拍过,记者就“怂恿”老曹拉起妻子的手,趁着下午的微光,为他们拍了一张合影,红红的笑脸中流露着山里人的质朴。
2020年冬天,老曹下山开会,妻子一人在山间值守。回到护林房却不见妻子的身影,急得他直冒汗。在林间找到妻子时,她一个人正坐在石头上抹泪。原来,李玉玲在巡山过程中,滑下山坡摔伤了脚。“动也动不了,打电话又没信号,只能等着他来找我。”李玉玲回忆。看到这一幕,老曹内心无比愧疚:“咱是拿着林场的工资呢,她呢,啥也不算,纯跟我义务劳动。”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可在这深山老林里,真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救护车都开不上来。李玉玲的肠炎是跟老曹上竹子园的第三年得上的,一开始是急性的,后来发展成了慢性。经常晚上肚子疼得厉害,只能喝点热水忍着。“山边有不少坟地,林子里经常有獾、松鼠、蛇、黄鼠狼、老鹰等动物出没。”李玉玲说,她刚上山时,晚上根本不敢出门。老曹巡山回来得晚,她就把自己锁在屋里。为了鼓励妻子,老曹常说:“咱不光没做亏心事,做的还尽是造福后人的好事,不怕鬼敲门。”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尽管俺就是个普通农村妇女,没啥文化,但替他值班也得按护林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李玉玲穿一件花棉袄,留着短发,脸被冻得发红,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老曹开起了玩笑:“李玉玲倒过来念就是明星,天天有这个大明星陪着我守林子,还有啥不知足的?”
偶尔传来的鸟叫,衬托出山林的空旷和夜的宁静。“对得起山林,却对不起家人,这就叫忠孝不能两全吧。”老曹抿了一口酒,接着说起了父亲。作为老护林员,父亲一辈子和树打交道,参加工作在林场,退了休回到老家,继续发动村民在家门口植树造林、绿化荒山。他常对曹春成说:“树是人类的好伙伴,吸二氧化碳还供氧气,哪里有树哪里就有灵气,种的越多越好。”
可老曹至今想不明白,为树忙了一辈子的父亲,最后咋得上了肺癌?
养病的最后半年,作为唯一的儿子,曹春成要一边照顾父亲,一边顾着山林,还有山里的妻子和上学的儿子。分身乏术的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向林场请了假——他去照顾父亲,让妻子替他在深山继续值守。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的父亲已经呼吸困难,说话要使上全身的力气。看儿子来了,就一个劲儿地摆手,撵他上山回到自己的岗位。
父亲的意思,他懂。老曹边抹泪边退出病房,重新回到山林里。那时起,曹春成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山林对于父亲意味着什么、他继续坚守大山有什么意义。
如今,老曹在山里看林,山下老家还有年近八旬的老母亲一个人生活。为尽可能弥补内心愧疚,他经常趁着好天气把老母亲接到护林房住上几天。山里没人陪着拉呱解闷,等母亲住不惯了,他再把她老人家送下山。看山护林一刻也不能离人,自从来到竹子园片区,即便是春节老曹也没回过家,每次都是把母亲接到山上过年。
山绿了,谁来继续守护?
“热爱这片山林,干的时间越长越离不开,就跟长在了山上一样。”如果说一开始是受父亲的影响走进林场、奉献林场,曹春成后来却深深地爱上了这片山林,把心扎进了大山,用爱守护绿色。山里的生活很单调,曹春成有很多次机会离开大山,但他每一次都放弃了。
树是有感情的。老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3年前,曹春成巡山到北山,在一棵树下休息时,发现附近有处地方透着湿意,试着往下挖了挖,没想到挖出了一股细细的水流。这让老曹喜出望外:“山上有泉水了,是种树起到了作用!”从那以后,他巡山很少带水,每次都要经过这眼山泉,俯身饮泉,非常解渴。不仅如此,这几年他们吃水用的水井也很少再枯竭,挑水的挑子都渐渐生了锈。
昔日荒山如今满目苍翠,已有山泉汩汩。20年前,林场林木不足30万株,如今已增至50多万株,林木蓄积量达1.8万立方米。50余种动物、120余种昆虫生活于此,生物多样性更加丰富。林场定下规矩:再穷再难,到什么时候也不能靠砍树赚钱。近几年,林场附近建起了风景区。林场设置的生态旅游区成为“邹东第一天然氧吧”,现为峄山国家森林公园四大景区之一,森林生态旅游人数和产值每年都保持30%以上的增长率。听说,山下有个吴庄村,全村也就100多户,最近这几年陆续开起了9家农家乐,村民通过不同形式吃上了“生态饭”“旅游饭”。
青山未老人易老。曾经挑着100多斤的水桶翻山越岭的老曹,如今已年过半百,走不了几里路就得歇着。不仅如此,山上的环境也让风湿性关节炎等疾病缠上了身。力不从心的老曹经常对着树干发呆:“我要退了谁来接班?”他听说,这几年多位大学生通过事业单位招考进入林场工作,可大多待不了几年就辞职不干了,现在只剩下一位。“如果组织上不嫌弃,退了休我还愿意继续和这些老伙计们守护在一起。”当着徒弟王福庆的面,老曹羞涩得表起了态。他还准备让儿子从外地辞职回来,和他一起继续守山护林。
记者在山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在群鸟的鸣唱中醒来。放眼望去,朝阳洒满大山,林子里一个长长的影子在向护林房挪动,那是老曹巡山回来了。“来,尝尝!这就是北山泉眼里的泉水。”一进院子他就兴奋地将手里拎着的小桶递了过来。记者喝了一口,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凉,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让人神清气爽。这就是4000亩山林的味道。
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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