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其实并不很老,今年六十五岁。目前家里只有老两口,住在村东两间八十年代初盖的土墙瓦房里。房子旧是旧了些,但是,当年盖的时候用的梁好、檩好、瓦好,到现在也不漏雨。屋不漏,墙不倒,看来还能住几年。厨房更简陋,就是用玉米秸秆搭了个棚子,棚子下边支了两个烧柴火的灶。
刘老汉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结婚生子,分家单过了。大儿家有两个儿子,大的十岁,小的八岁;二儿子家有两个闺女,大的八岁,小的六岁。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媳妇都在家种地看着孩子上学。女儿也出嫁了,就在邻村,丈夫身体不太好,家境一般。
要说刘老汉这两口子,当年可是过日子的好手,靠着种大棚和打零工,拼死拼活,口挪肚子攒,硬是给儿子每人盖了口底四间上两间的楼房,高门大院,厨房、配房、厕所一应俱全。又给他们张罗娶了媳妇。结了婚就分家单过,每人一处,不偏不依。可老两口依然住在破旧房子里。现在,还种着自己的责任田,而且还种些生姜、大蒜等经济作物,每年也有个两三万元的收入,再加上国家给的每人每月100元的老年补助,老两口的钱够花的,且还有点结余。他们从不给两个儿子要钱,要东西。有时候儿子手头紧了还要跟他借,说是借,其实也没见什么时候还过。老汉忙完自己地里的活还帮助两个儿媳种种责任田,老太时常帮着两个儿媳妇看看家、烙个煎饼什么的;孙子孙女放了学,饿了,妈妈下地还没回来,就到爷爷奶奶哪里吃……
有人当面问过刘老汉,你费心劳力地盖的这么好的房子,老两口却窝憋在那破屋里;六十多了,不光不要他们的,还给他们当牛使,你不觉得委屈吗?刘老汉却笑着说:“委屈什么?家家不都这样?只要他们不找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刘老汉这话里有话。别看着现在三家各过各的,可是也不是相安无事。经常因为一点小事,闹的鸡飞狗跳,让老两口很是闹心。
冬至那天,因为喝羊肉汤,二儿媳妇又跟老两口闹了一场。
冬至喝羊肉汤,是鲁南一带的风俗。不过,现在的羊肉贵得没谱,生肉三十多块钱一斤,熟肉快到一百元一斤了。对于农家来说,一般都不舍得买。刘老汉节衣缩食惯了,那就更不要说了。不过,现在又时兴冬至出嫁的闺女给父母送羊肉。刘老汉的女儿虽然家里不很宽裕,还是在冬至的前一天,送来了一条小羊腿。
一条小羊腿也就三斤多,煮熟也就能剔一斤多点肉,如果叫上两个儿媳妇、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八口人吃这一斤肉,确实有些太少。再说了,八个人,一人一碗汤还要八碗呢,他们最大的锅也就是能盛六碗水。如果单叫一家,另一家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干脆,这次谁也不给说,两人吃一回独食。
下午,他们就开始做准备,太阳偏西的时候,就煮上了。个多小时后,用筷子一插,透了。捞出来,准备凉一凉,好拆肉。
“奶奶,爷爷,快开门!”“爷爷,奶奶,快开门!”门外有人喊。这声音,老两口都熟悉,是两个孙子来了。
刘老汉看了看老伴,长出了一口气,只好去开门。
“你们来干什么?”奶奶对进了门的两个孙子问。
“来喝羊肉汤?”两个孙子齐声答。
“你们怎么知道俺煮羊肉汤来?”
“俺妈说今天是冬至。”大孙子说。
“俺妈说,俺姑一定会给你送羊肉。”小孙子补充说。
“等一下吧,刚捞出来,还没拆呢。”刘老汉说着卷了卷袖子准备下手拆羊肉。
“爷爷,奶奶,俺妈妈叫俺来喝羊肉汤!”随着一声呼叫,两个孙女也跑了进来。
刘老汉和老伴对视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刘老汉在那里拆羊肉,八只小眼睛追着他的手。这个时候,他不敢给谁撕块肉吃,因为他知道,只要一个引个头,他拆下的肉,就不够他们要的。
一根大骨棒拆出来了,上边还带一点肉,刘老汉说:“你们四人谁想啃这骨头?”
“我啃,我啃……”四个孩子都跳着要,当然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嚷得最响。
“这骨头上也没有多少肉,你们都拿不住,就让哥哥啃了吧。”刘老汉把骨头递给了大孙子说。
两个小的没说话。大孙女不认,说:“不,我也不小了,我也拿得住,为什么给他不给我?”说着还用手抹眼泪。
老太赶紧过来哄,说:“他是哥哥,是男子汉;你看那骨头上也没带多少肉,一会分肉的时候,让爷爷给你多盛点;女孩子家,啃骨头弄一脸油,多难看……”
好说歹说,大孙女才勉强同意。
一斤多点肉平均分到六个碗里,确实不多,刘老汉只好把其中的两碗只放了两三片,准备老两口喝。
汤盛好了,放在饭桌上,四个孩子围坐着,一窝小燕似的。奶奶拿出了中午买的烧饼,一人一个。孩子们喝两口汤,咬口烧饼,个个小脸上露着满足。老两口端着里面只有两三片肉的半碗汤,看着孩子们不怎么雅观的吃相,又是笑又是气。
一阵风卷残云,烧饼下肚了,羊汤见底了。四个孩子将碗一推,嘴一抹,一阵风似的回家了,连声招呼也没给爷爷奶奶打。
“一群喂不饱的小狼羔。”奶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刘老汉坐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抽着烟。
“当老的的一碗水要端平,不能一样客两样待,不能因为你儿窝囊,就下眼看你孙女……”随着一声声的大咋呼小嚷,二儿媳妇站在院子里了。她双手叉腰,昂着头,挺着脖子,活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老太丢下碗筷,急忙走出来:“这又是怎么了?喝完羊肉汤都高高兴兴地走了,哪里又得罪你了?”
“怎么了,你们自己做的自己不知道,还要问我?一根大骨头为什么让你宝贝孙子啃,而不让窝囊孙女啃?”
“就一根骨头,只能给一个人;再说了,上面也没有多少肉。”老汉解释说。
“不在肉多少,是你们重男轻女,看不起人。还说‘他是哥哥,是男子汉’。人家命好,连着两个儿,我命孬,两个都是闺女。怎么,儿就该捧上天,闺女就该踩在地?我生闺女,怨我?是你们没积德……”二媳妇的话像打机关枪,哒哒哒地不停。
“人说话要伸开舌头,这四个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看待的,什么时候重男轻女了?”婆婆感到委屈,不能不插嘴。
“一样看待,你孙子来你管的什么饭,你孙女来你管的什么饭?”
“天理良心,谁来都是摊上什么吃什么,我谁也没给开过小灶。”
“不准吧。那天,我亲眼看见你专们给你孙子烧的鸡蛋汤,你什么时候给你孙女单烧过鸡蛋汤?”
“那天不是赶巧了,孩子放学晚,锅里没饭了——”
“还有,你大儿媳妇生儿子,你伺候了多少天,我生闺女你伺候了多少天?”
“你生孩子那时候,不是因为我的腰疼得直不起来吗,我不是给了你三千块钱作补偿了吗?”
“你可别说给俺三千块钱了,你们的钱让你大儿拿去了多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二儿窝囊,噙着冻冻倒不出水来,那你们也不能因为这,就扒一个埋一个。”
“你说这话是不讲良心!你也想一想,光这两三年里,你们也从我这里拿去了将近一万块了吧?”刘老汉本来不想插话,可是越听越气,禁不住反驳道。
“拿你的钱,全都用在你儿、你孙女身上了,我可没花一分。再说了,谁让你养的儿没用呢?你二儿要是当县长,还稀罕你那几个小钱?”
“你——你——你胡搅蛮缠,狗屁不通!”刘老汉气得两手发抖,一屁股坐在石台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什么?我胡搅蛮缠,狗屁不通?好,你快给你二儿打电话,让他回来,我给他离婚,让他找个明理的……”
“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说了,你看把老头气成什么样子了,你想气死他呀?你行行好,快走吧!”老太一边说,一边拥着二媳妇往门外走。出了门,二媳妇还向着门里嚷:“你们听好了,你二儿窝囊我不窝囊,什么时候你们一碗水端不平,我什么时候就来找你们……”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说的人话吗?刘老汉憋得恨不得上去扇她两个大嘴巴子,可是,是儿媳妇呀,打不得呀!“啪啪啪”,他扬起巴掌狠狠地扇自己的脸。
“他爹,你疯了?”老太带着哭腔地喊着跑过来,抓住他的手。
老汉颓然地坐在石台子上,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禁不住颤抖起来,冷……
是的,今天是冬至,入九第一天,是有些冷。不过,冷日子还在后头呢。
(作者简介:司民,山东滕州人。中学高级教师(已退休),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善国文化研究会”顾问。著有散文集《在那个年代里》,散文小说集《乡愁》等。前者获枣庄第二届“榴花杯”文学艺术奖。)
壹点号 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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