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李游
编辑丨柯南
10月22日，旭诚森林半岛置业股份有限公司正式起诉了三亚市人民政府，以及东北一家投资集团。目前公司已向三亚城郊人民法院缴纳了11.1万多元的诉讼费，案件主体围绕一个名为“森林半岛”的烂尾楼项目。
“项目仍处于停工状态，全部房源已被司法机关查封，禁止销售。”不久前，海南省三亚市住建局发布通报，提醒公众勿要购买该房源，以免遭受经济损失。
这个名为“森林半岛”的楼盘，地处具有“黄金中轴线”之称的三亚市迎宾路。虽然它五证齐全，可已经烂尾7年。其河南洛阳籍的开发商，不仅涉嫌多起刑事案件，还曾戴着手铐从警方手中逃脱。
几年间，这个牵扯河南、海南等地的楼盘被数百个案件死死缠住，谁也无法将之盘活。
近两年，围绕“森林半岛”的战火从未熄灭。原始开发商最终被拘捕后，争夺楼盘的两个资方，一个是前县委副书记，一个曾做过多年监狱警察。
双方在“斗法”过程中，有多名政府高官开始干预项目。巧合的是，这些插手项目的领导，大多又因种种问题落马了。
而染指“森林半岛”的落马官员，目前至少已有6位。其中不仅有原河南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甘荣坤，还有原海南省委常委、三亚市委书记童道驰等人。
尴尬的是，这个“诡异烂尾楼”仍然无法复工，命运依然是个未知数。
“森林半岛”原始开发商名叫吕辉，1973年出生，户籍地在洛阳市涧西区。其早年间经商经历不详，但从2009年1月起，在洛阳成立担保公司开始民间借贷。
在那个集资疯狂的时段里，很多人通过各种渠道把钱放入吕辉的公司赚高息。2009年下半年，他斥资买下三亚迎宾路中段南侧的100亩住宅用地，并以此不断诱惑他人集资。
2011年5月25日，吕辉又在洛阳成立珠宝公司，继续进行民间集资。集来的钱，主要流向三亚项目。
到了2012年，吕辉从别人手中买了一家名为“三亚旭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简称旭诚地产）”的企业。同年，他以该公司之名，开始在三亚那宗土地上建设“森林半岛”小区，规划建设1栋3层的公寓，以及14栋高层建筑。
可项目在开工两年、建了6栋住宅楼后，于2014年底，因资金链断裂停工了。当时，该楼盘已有超过千套房屋取得预售许可证，不少人在此购房。
据了解，资金链断裂的直接原因是，吕辉无法兑付集资本息，向其放款的一方，大多也在从事民间集资，背后牵连着一串集资户，连环债务将其压塌。
此后，吕辉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为了偿还债务，他将包括旭诚地产在内的所有股权，“无偿转让”给债权人们，连他本人都不清楚签了多少协议。
“那时候，只要债主去要钱，吕辉都敢签字。” 一知情人表示。
在他转让的资产里，最主要的就是“森林半岛”，并由此产生了“一房多卖”。以至于真正的购房者与转嫁过来的债权人，谁也无法退让。
最终，有人到法院起诉了吕辉及其实控公司，洛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简称洛阳中院）查封了“森林半岛”大量房产，项目开始烂尾。
拿不到钱的债权人，则到处举报吕辉“非法集资”。
官方内部资料显示，“森林半岛”共涉及民事、刑事案件金额至少有10亿元，“先后被40余轮司法查封，影响河南、山西、北京、四川、海南等地群众千余人”。
2014年时，吕辉因涉嫌诈骗罪被三亚警方立案。
“他得到消息后跑了，直到2015年，三亚警方在北京才将其抓捕，后办理了取保。”有知情人称：“吕辉还因涉嫌合同诈骗、挪用公款等，被不同的公安机关立案。”
据确切信源透露，2015年8月28日，吕辉又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洛阳市公安局长春路分局（简称长春路公安分局）立案侦查。该局在致函洛阳中院时，认为吕辉从民间集来的资金“已流入旭诚地产，请求中止执行”。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长春路公安分局早在2015年8月28日就已对吕辉立案，可直到近两年后的2017年6月15日，才将其抓获，过程颇具戏剧性。
一熟知此事的人士介绍：“其实，在2017年6月8日，长春路公安分局就利用技术手段，在三亚抓住了吕辉。当时，他们先从海南乘船到广东，到广东后，吕辉趁警方疲惫之际，戴着手铐逃跑了。”
长春路公安分局只好请求广东、贵州两地警方，动用100多名公安武警，历时一周，才将吕辉抓获。吕辉落网后，2017年6月18日被刑事拘留，7月20日被逮捕。
诡异的是，涉嫌“非吸”10多亿、并从警方手中逃脱的吕辉，在2018年1月5日被变更强制措施为监视居住，同年7月5日被取保候审。
知情人透露说：“长春路公安分局局长李晓哲等人，违规为吕辉办理取保候审。”
不过，这些都是后事了。
因“森林半岛”烂尾后影响太大，吕辉将旭诚地产“全权委托”给债权人运作。
可这些债权人也无力开发，后在官方参与下，他们找来曾当过洛阳宜阳县县委副书记、副县长的刘我成。
前县委副书记被邀请“救火”，投资2.59亿元后被赶出工地今年快60岁的刘我成，是江苏滨海县人，他年轻时先做了几年老师，1987年9月考入冶金部洛阳耐火材料研究院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到洛阳耐火材料研究院。
从1991年到2002年，刘我成先后担任洛阳新安县矿管办副主任、矿管局局长，宜阳县副县长、宜阳县委副书记等职。这期间，他先后两次获国家科委的“科技兴县先进工作者”称号。
其中，1996年8月30日的《河南日报》与1998年1月9日的《人民日报》，都对其个人进行过大篇幅报道。
刘我成辞职下海后，开始专心经商，生意做得比较大。由于在洛阳的学习、工作经历，刘我成对河南的感情深于老家，很多洛阳人喜欢去找老领导帮忙。
2015年12月，洛阳市涧西区政法委官员和旭诚地产最大的债权人找到刘我成，希望他能出钱解决吕辉的债务问题，并运作“森林半岛”复工。
认真考虑后，刘我成答应了此事。
紧接着，在洛阳市政法委官员、市处置非法集资领导指导下，由律师拟定方案，具体让涧西区“处非办”一名副主任到三亚协助刘我成工作。
而此时，吕辉因在2015年8月2日被洛阳警方立案，处于被通缉状态；同时，他也被三亚警方“取保”，不能离开当地。
于是，在2016年吕辉被三亚警方“取保”期间，洛阳方面通过程序带着吕辉见到刘我成。
“他当时哭着要我帮忙，说不想坐牢。”刘我成说，在2016年期间，他多次见过吕辉。
其实，在此之前，吕辉那边已先后将旭诚地产“全权委托”过3拨人。刘我成算是第四拨接盘者了。
2017年3月左右，旭诚地产的几个最大债权人，共同给刘我成出具全权委托，让其“去处理旭诚地产以及吕辉所欠债务事宜”。并让其投资，将旭诚地产项目重启。
债权人们还派出代表，帮助刘我成在三亚开展工作。
这期间，刘我成根据洛阳官员要求，在2017年6月27日成立旭城森林半岛置业股份有限公司（简称旭城公司）。因吕辉的涉嫌非法集资债务是11.6亿元，所以旭城公司注册资本定为11.6亿。
2017年5月2日，刘我成和团队正式进驻三亚；涧西区“处非办”一位领导，也陪他们在当地住了三个月。
但到了5月10日，河南省城乡建筑设计院有限公司（简称河南设计院）因旭诚地产拖欠其280多万设计费、晒图费，向三亚市中级人民法院（简称三亚中院）申请重整旭诚地产。
旭诚地产则未在法定期限内提出异议。
没过多久，2017年6月18日，戴着手铐逃跑的吕辉被公安机关拘留；6月21日，三亚中院受理了河南设计院提出的重组申请。
7月底，已被关到洛阳某看守所的吕辉，给刘我成写信求救，刘只好加快运作项目。值得一提的是，旭诚地产的债权人，还在三亚成立债权人委员会，刘我成被选为主席。
从2018年1月起，由刘我成实际控制的公司，陆续出资收购吕辉在洛阳、北京、上海、四川、陕西等地的11.6亿元债权，实际完成了90%左右转让。
刘我成真金白银投了2.59亿，剩下的钱采取分期付款方式。
所以，刘我成认为，自己是旭诚地产的合法运营方。他还组织施工队伍进驻“森林半岛”，为复工做起准备。
但很快他就发现异常。突然有一天，三亚市吉阳区某官员带着多名保安去了工地，强行驱赶了旭城公司的值守人员。理由是，“法院已受理了河南设计院的重组申请。”刘我成不信，便进行了抗议。
直到2018年3月16日，三亚中院驳回河南设计院的重整申请时，刘我成才明白，真正理由是“吕辉及旭诚地产涉刑事案件”。
同样在2018年3月，刘我成正在收购债权之际，三亚方面的执法人员，带着当地领导批示，赶赴洛阳找到刘我成，要以“涉黑”之名将其带走。
“笔录从早上九点，做到下午两点。”刘我成说，最终他与执法单位领导在电话中严正交涉后，执法人员又回去了，“涉黑”问题，从此没了下文。
慢慢地，刘我成发现，他在接盘“森林半岛”时，总有一股力量在阻止自己复工。与此同时，有个东北商人也参与了进来。
突然“杀出”的东北商人，系原开发商被关押期间引进2017年5月3日，黑龙江应赫投资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应赫集团）控股的地产公司，在三亚成立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
应赫集团成立于2011年5月23日，在黑龙江非常知名。从2016年11月至2020年10月，集团董事长为刘某滨，他原先在集团持股51%，今年1月22日，将持股全部退出。
公开信息显示，刘某滨1979年出生，20岁时，先到哈尔滨一砖厂当了3年工人；从2002年5月起，在黑龙江省女子监狱做了14年干警；2016年11月，担任应赫集团董事长。
至于应赫集团何时与吕辉开始接触，目前很难佐证。记者在《三亚市委维护稳定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纪要》中看到这样的描述：“2017年12月，吕辉引进应赫集团参与森林半岛项目资产重组盘活。”
奇怪的是，吕辉在2017年7月20日被洛阳批捕后，一直到2018年1月5日，才将强制措施变更为监视居住。而三亚官方记载吕辉引进应赫集团的时间，恰巧是他在洛阳的看守所被羁押期间。
那么，被羁押在洛阳的吕辉，是如何引进了黑龙江的应赫集团，目前仍是个谜。
但从多个信源来看，三亚官方不承认刘我成实控的旭城公司，只认应赫集团。
更让刘我成费解的是，最早找他帮忙的洛阳官员，也将其抛弃了。
比如，2018年8月25日，在吕辉被取保候审的第20天，三亚、洛阳两地官员，召开推进解决森林半岛问题维稳工作第一次全体会议时，应赫集团以“战略投资方”身份出席会议，旭城公司连通知都没接到。
在2018年8月28日一份会议纪要中，官方称：“应赫集团承诺按计划退还71户解除购房合同的房款，其余购房纠纷问题依法依规处理，尽快推动项目复工。”
在这份纪要里，洛阳、三亚官方，将旭城公司描述成“所谓债权人”。彼时，刘我成这边，还在继续收购着债权。
到了2018年底，旭城公司完成收购工作后，刘我成认为自己是合法运营者。而应赫集团也觉得自己才是接盘者。
“据我所知，有人找了很多领导干预‘森林半岛’。”知情人称，其中既有洛阳长春路公安分局局长李晓哲、涧西区人民检察院检察长郭现营，也有当时的三亚市委书记童道驰，以及王铁明、蓝文全两位三亚副市长。
到了2019年4月3日，王铁明却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落马了。不过，“森林半岛”未受影响；5月16日，三亚方面召开“森林半岛”问题第三次推进会时，仍不让旭城公司参加。
7月9日，有200多人去了“森林半岛”，将旭城公司在工地上的人全部驱赶，并用大型机械设备，将旭城公司修建的活动板房、防护栏、公共食堂、水电工程等全部拆掉。
7月26日，应赫集团将自己的招牌，挂到了“森林半岛”门口，旭城公司彻底出局。可项目仍无法复工。
2019年9月9日，已到人大任职的前三亚市副市长蓝文全也接受调查了。
此时，还出现了个重要人事变动——黑龙江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甘荣坤，在2019年9月调任河南省政法委书记。而甘荣坤被指也染指了“森林半岛”。
多名落马高官被指干预项目，其中涉前河南政法委书记甘荣坤应赫集团介入后，旭城公司再也无法插足“森林半岛”了。
2020年2月2日，刘我成将有关收购债权、债务的资料，寄给当时的三亚市委书记童道驰，信件则石沉大海。
3月4日，旭城公司员工和债权人代表前往“森林半岛”讨说法，应赫集团人士报警称有人打架闹事。警方多次出警未发现过激行为，但最终还是将债权人代表等驱赶了。
“当时，我就听到社会上有传言，童道驰亲自干预了此事。”刘我成说。
僵持了几个月后， 2020年8月23日上午8点，与旭城公司签约的施工单位——中航基建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30多名施工人员，又去“森林半岛”准备开工。
应赫集团派到项目的负责人报警说：“工地内有一群来路不明的人闯入工地。”
警方公开信息显示，“中航基建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关宗会已两次以复工复产的理由，以1天200元的价格花钱雇请无业人员进入森林半岛工地，扰乱该项目的复工复产。”
最终，中航基建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有4人被行政拘留，其余人被担保后才让离开。
从此，“森林半岛”再无开工迹象。
2020年10月13日，有人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询问森林半岛何时复工，官方没有立即回复。
到了10月28日，被指参与过“取保”吕辉的长春路分局局长李晓哲，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开始接受调查。
3天后，曾传言插手过“森林半岛”的三亚市委书记童道驰，也落马了。
在网友留言询问何时复工后两个多月，三亚住建局12月2日答复说：“该项目因资金短缺和法院查封，处于停工状态。该项目管理权已移交应赫集团，由洛阳市涧西区委负责协调解除该项目各类查封……”
随着事件的推进，刘我成愈发觉得此事复杂。
“因为在2020年时，时任河南省政法委书记甘荣坤批示，在洛阳组织了58个执法人员，给所有债权人做工作，要求重新与刘某滨签合同，否则追查债权人资金来源。”知情人称：“大多数人都签了，也有人不服”。
“其中，旭诚地产第二大债权人因拒签合同，最终被以涉嫌其他罪名关了几个月。”这位知情人表示，“最后他为了能陪老母亲过年，在年根儿时才与刘签合同，并被要求永不反悔。”
转眼到了今年1月22日，刘某滨突然退出应赫集团51%股份，但他仍以北京一家投资集团董事长的身份，继续参与应赫集团事务。
此后，刘我成觉得，既然是洛阳涧西区负责解除查封事宜，就开始在河南当地协调关系，但总也看不到进展，连最初找他帮忙的洛阳领导，也不理睬此事了。
“甘荣坤都干预这事了，谁还敢说？”刘我成表示。
令他更始料未及的是，2021年6月1日，甘荣坤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落马了。
两天后，刘某滨还以北京那家投资集团董事长的名义，接待了黑龙江省新的社会阶层人士联谊会会长。在公开信息里，这是刘最后一次出现。
“没多久，刘某滨也被带走了。”刘我成说。但公开资料里，暂时还没刘某滨“出事”的消息。但记者多方查证获知：“刘某滨已因涉嫌违法被抓。”记者多次拨打应赫集团电话进行佐证，均无人接听。
几乎就在刘某滨被传“出事”的同时，被指干预过“森林半岛”的洛阳市人民检察院三级高级检察官郭现营，也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落马了。
“森林半岛”楼盘则彻底烂尾。应赫集团的招牌虽然挂在项目门口，但没有开工；旭城公司则干脆无法插手。
今年8月6日，有人又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发文质询：“应赫集团接盘三亚旭诚森林半岛，但是一直不运作，是何道理？”官方同样未立即答复。
直到10月8日，三亚市委政法委才答复说：“ 洛阳负责与刑事办案机关法人协调，适时解除项目刑事查封，三亚负责本地维稳工作”。
据此，三亚市委政法委表示：“项目盘活工作由洛阳市涧西区处非办负责，目前由该单位行使管理权，并负责协调解除行使查封工作。”
涧西区“处非办”人员告诉媒体：“我们正稳步推进”，但不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接盘者。
“折腾一圈，还是无法复工。”刘我成说：“纯粹是人为制造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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