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熨斗的行走
作者：凌波（山东）
母亲喜爱裁缝这一行。
我小时候，母亲做好衣服以后，给人熨烫的时候使用的是烙铁。记得那架势跟气氛总处在紧张状态，因为烧红的铁芯子要迅速装入烙铁内，烫不一会儿就冷了，就要褪出来，重新放到灶火上烧红，一件衣服要这么来回折腾几次才能整烫好。一边还要提防着别烫伤了孩子。然而她越是警告孩子们往后靠，孩子们越是往前凑合，小孩子哪里懂得大人的辛苦，对那块小脚掌一样的红红的烙铁芯子，充满了无限兴奋与好奇，一边紧紧跟随着母亲，一边还要模仿着大人，装模作样的吸溜着手指，仿佛真被烫着了一般。母亲在灶火上烧烙铁和案板前烫衣服之间来回奔忙的身影，永远地烙在童年的记忆中。
据说烙铁在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它最初作为刑具出现。到汉魏时期，青铜铸造的熨斗就刻上“熨斗直衣”的铭文了。一般是将烧红的炭火装入烙铁内，运用炭火的温度熨烫衣服，这个方法使用了上千年，直到电被发明出来。其实在中国六十年代的大都市，已经有电熨斗，只是比较偏远的小地方没有，因为电灯到七十年代末才在乡村普及。
改革春潮涌动的第一年，在潍坊工作的二表姐回来跟母亲说，现在有一种电烙铁，只要通上电就可以加热，不用烧那块铁芯子了，往烙铁里装烧红的芯子即危险又麻烦。加热程度也不好把握，熨烫好一件衣服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况且随着国家政策的放开，各种化纤类布料上市，它们都不像温和敦厚的棉布那么肯担待包容，虽然比棉布抗皱，耐磨，但是决没有棉布跟人的那种协调亲和感，化学品的僵硬、冷漠需要更强烈的热量去驯服。
记得当时流行一种叫“弹力呢“”的布料，得相当高而均衡的温度才能熨烫好，热了布料就烫个窟窿，温度稍微低点，根本熨不下。当时高密小城的商品还不健全，二姐从潍坊给母亲买了一只电熨斗，母亲在38岁这一年拥有了她平生第一只电熨斗，莱阳家用电器厂产，双晶牌，三百瓦。母亲一时还不能改口叫“熨斗”，她管它叫“电烙铁”，她像对待生命里的一件珍贵的宝贝那样小心翼翼地使用它，从来舍不得往衣服上喷水，因为说明书上写着，不要往衣服上喷水，容易烧坏了加热片。怕伤了电熨斗，母亲就那么使劲儿“干烫”。烫完一件衣服，母亲也大汗淋漓。相对于过去的日子，这的确是一件宝物，只要一通上电就能使用，温度的适宜程度自己把握。对母亲而言，它的便捷已经是无可比拟的了，她一向忙碌的步履、紧张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了。但是使用这种电熨斗的时候，仍然需要小心，毕竟各种衣服料子都要凭自己的感觉把控熨斗的温度，它只有一个开关，没有调温功能。如果掌握不对，稍微疏忽一点，衣服就有可能烫糊了。这种情况在当时的裁缝市场上经常发生。
我刚上初中那年，尽管母亲十二万分的小心，有一次不知怎么放下熨斗竟忘记关掉，再拿起熨斗时，直接往衣服上熨，结果把一条藏蓝色的弹力呢裤子给烫了一下大洞，在当时，这是一个大事件，母亲做一条裤子一块钱，这种新兴的布料是二十九元一米，更为难堪的是，高密没有这种布料，客户是从青岛买的，母亲不得不把父亲从工作岗位上叫回来，让他打车票火速往青岛赶，为了不耽误人家在定好的时间取衣服，布料购回又连夜赶制出来。这块布料和火车票花了母亲半个月辛劳所得的收入。从此以后，母亲熨烫衣服形成一个习惯，预备一块厚实的破布在跟前，往衣服上搁熨斗的时候，先在破布上试一试熨斗的温度，再熨烫衣服。然而化纤布料的吊诡让人防不胜防，有的需要高温，而有的布料只要一触到热就立即皱了起来。合纤厂从四川绵阳招工那一年，有个叫蒲润海的女孩买了一块浅褐色的布料做裤子，熨烫的时候，也往预备的厚布上试了一下熨斗的温度，适中。但当熨斗一接触到衣服，它竟然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眼瞅着抽搐缩小起来。发生这“奇观”的那一刻，我把熨斗反过来，举起，检查熨斗的底部是否被安置了啥神秘的机关，底部一如既往的光滑如初。后来这抽搐的裤子被母亲给弟弟改制了一条制服短裤，从此记得有一种化纤布不经热。
虽然哪一位裁缝都有过烫坏衣服的经历，但赔偿到底是小事，八十年代初，好几家服装厂因为忘记关上熨斗开关而发生了重大火灾。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发生在国营被服厂，因为它离着我上学的学校很近。
那被母亲唤作“电烙铁”的双晶牌熨斗使用的时期比较长，它也经常坏，父母或者姥爷就按照说明书上的地址寄钱购买加热片，有时直接坐车到厂家去修理电熨斗。最近收拾旧物，发现一封1981年姥爷从青岛寄给母亲的信，信上说：“我到台东找了，没有双晶熨斗的加热片。在你二姐处安顿下后，明天我再到别的商店去找找。”那些年，家里的很多事就是围绕着电熨斗展开。如果加热片也不管用了，这个在当时价格不菲的电熨斗就彻底报废了，就得另买新的。
直到我开始工作，显然没有母亲的耐心与爱惜劲儿，烫不倒时，我就会往衣服上喷水；要么就是温度调得过高，烫坏了衣服。我已经明显感觉到这熨斗阻滞了工作效率，嘟囔：要是发明一种自动喷水的熨斗该有多好！母亲说：“别不知足了，比用烙铁强多了。”
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之后，祖国各行各业迅猛发展的势头是空前的，不但母亲不可能预想，我们年轻一代也无法估量。使用喷气式电熨斗的梦想，不久之后就得以实现了。红心牌，一千二百瓦，自动调温控制，握柄处有喷气开关，使用方便由于喷雾均匀，烫出的衣服挺括、整洁而不呆板，流线柔和，真是带劲儿啊！
关键是自动控温，就是不小心忘了拔下电源，多久也不会烫坏衣服跟案板，消除了造成火灾的隐患。
喷气熨斗使用几年之后，流行起皮质服装，困难紧跟着也就来了：熨斗一烫上去，上油就粘没了。整烫好一件皮油衣服，垫布要跟上熨斗所烫之处移动无数次。稍有疏忽，所在辛苦就会前功尽弃。后来，同行教我一招：把垫布直接缠在熨斗上，可省去挪动垫布的麻烦。被缠住的熨斗多像一只受伤的缠满绷带的脚掌，我每天扶着它在皮装上艰难的行走着，心里不知有多别扭。也许已经过了有梦的年纪，竟然连奢望一只更便捷的熨斗的念头都不再产生了。
有一天，陪母亲逛商店，惊异的发现：熨斗竟然还有带套子的。那就像是它的衣服，由耐热的特殊材料制成，那么熨贴可体地穿在电熨斗上，那不会烫坏衣服，又减少了熨斗本身的磨损。它终于从一层层绷带中解脱出来。其实是我们人类真正从劳役中得到疏放，而这一切，都缘于科技的发展，社会的进步，祖国的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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