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纪勋
寒潮来了,苍茫的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各媒体都发出了“超虐寒潮强势跨年”的警告。尽管看着听着使人有点冷气嗖嗖,但我心中总觉得并不可怕。现在处在暖冬时代,我们儿时的冷,才是真冷呀。
那时的冷或许有物质条件极差,体内缺少油水,衣不避寒的缘故;但自然气候也确比现在冷,而且每年都下大雪。因为“穷”,不少同学没有棉鞋,个别同学是一件空壳破棉袄过冬,许多同学的耳朵,手上,脚上,以致脸上都生了冻疮。脸上生疮的最倒霉----还会被同学们骂“烂巴掌”。坐在课堂里,我们靠悄悄的跺脚搓手驱寒,下课铃一响,哗啦啦的涌出教室,跑到太阳底下。大家双手躬进袖子里,翘起单脚,相互撞击以取暖,叫“别别冲”;十数人挤在墙边玩“挨污渣渣”,灰白的墙面被揩的干干净净;更多的人在阳光底下蹦蹦跳跳,靠运动驱寒。下雪天时打雪仗,堆雪人,还从屋檐打下寸管糖,含在嘴里当糖吃。以运动来对抗冷,虽“冷”,但开心着。
靠运动御冷毕竟不持久,在阴霾的天气里,在漏风的瓦房内,如何御寒呢?那时全靠一个防冻“神器”,就是几乎是家家都有的铜火熜。
铜火熜
铜火熜的材料是黄铜,貌似一个扁鼓,一个高高的盖,面上排列着有序匀称的小圆孔,以利透气放热。火熜有个活动的铜拱柄,可竖可倒,方便提拎。火熜里装的热源——火种,它是以冷却了的草木灰铺底,在冷灰上掏个灰窝,然后将燃着的木炭作为火种放入,再放上砻糠、木屑,锯末等,上面盖一层冷灰。这样,火熜内的火种就慢慢燃耗,给我们带来温暖。有些特别穷的人家,没有铜火熜,则用一个毛钵头代替,因为钵头较大,它的热量远超一般火熜,只是无法移动。
绍兴人有句越谚:“侬有擂地西北风,我有手炉铜火熜”。意思是说有了火熜,就可温暖过冬了。老年人怕冷,多数都是伴着铜火熜过冬。我隔壁家的三舅公有个精巧的暖手炉,也就是精致的小火熜,是白铜做的,他喜欢串串门,走走街坊,一个手炉随身带着,很有点风度,惹的我们眼红。他来我家时,我总是不顾娘娘的拦阻,“借”一会过过瘾头。而老太太们端着火熜,在阳光下孵太阳,拉家常的情景,这实实在在是冬日里令人温暖的民俗画。老人们白天捧着铜火熜过日子,晚上又常常先让铜火熜暖一暖被头再入睡。
捧着铜火熜的老人
我家里有两个铜火熜,一早,娘娘就都给它们生好了火。但她自己一天到晚忙着做饭做家务,没空享用,只是偶尔在洗洗汏汏后,才将冻的红肿又开裂的手,来铜火熜上捂一会。所以两个火熜几乎是我们兄妹两人专用品。娘娘对我们用铜火熜有两条规矩:一是不让我们在水泥地或石板地上烘脚,她说火熜在硬地上摩擦,会把底给磨穿的。没错,我们将火熜放在地板上烘脚,地板上也会因火熜的移动,磨出带铜黄色的痕迹。二是不让我们用火熜暖被窝,她说用火熜暖被头容易着火,因为早年她认识的一个婆婆,就因为被窝中烘火熜失火被烧死的。所以,晚饭后,她将家里唯一的汤婆子先轮流让我们捂热被窝,待我们都钻进被窝后,她才睡。后来,医院里盐水瓶普遍被大家当做暖水瓶了,我们才在晚间各自一个温着进入梦乡。
铜火熜不仅可以烘手捂脚,在久阴(雨、雪)的天气时可以烘内衣衫裤,毛巾手帕等,有尿床孩子的人家更是捂干棉被,烘干尿布的常备武器。铜火熜也是孩子们囤窠的暖气源。那时小孩多,没有条件如现在的二对一,一对一伺候,大人要干活时,只能将孩子放入囤窠内。囤窠一米来高、圆筒形,上小下大为防翻倒。中段安置座板,另用一块阁板把囤窠隔成上下二层,孩子既可站在阁板上,也可坐在座板上,刚好露出头胸部。下层的地上放一个铜火熜,热乎乎的火温缓缓上升,这样囤窠内非常温暖,就再冻不着“心肝宝贝”了。这囤窠我和妹妹都坐过,只是不记得了。但我女儿和外甥坐过的模样则还在眼前。
囤窠
冬季里的铜火熜对我们的作用更大。放学回家冻得僵硬的手,捧上火熜焐一焐,一会儿就暖和过来;然后再把脱了鞋子的脚搁在火熜上,让一股热流从脚底涌起。看书做作业时,上下轮换着烘,浑身都暖烘烘了。寒假时节,有的是时间拎着铜火熜找乐儿。用铜火熜煨各种可吃的,是一个应时令的节目。煨番薯,煨年糕,煨花生,煨罗汉豆,煨酱老菱等等,我们都瞒着大人尝试过:用竹爿轻轻的将火熜里浮面的灰拨开,将要煨的食品放到中间热碳灰中,再盖上灰,然后就等着闻香气了。煨熟的食品会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也散发诱人的香气,我们赶紧扒拉出来。所谓饥不择食,沾满草木灰的番薯,年糕,我们在桌凳上摔几下,就猴急的入口了,没有卫生不卫生的概念,只有解馋的满足和偷乐成功的兴奋。最有味道是煨花生,它被煨熟后会发出爆裂的声响,但并不是每个花生都有,有时我们等了很久,结果它在里面煨焦了,我们还不得知。那时的花生是稀罕物,难得从家里“偷”一二回,但其中的乐趣倒使我们不能忘怀。我们还用硬糖在火熜盖上烊着吃,放在铜火熜盖上的硬糖慢慢的融化,我们用竹签挑着,拉出一根根长长的糖丝,比谁的长,然后开心的落肚,继而是会心的大笑。但这节目有些亏,遇热而化的硬糖,浪费较多,没玩几次就被淘汰了。
我妹支农在城郊跃进公社塘南大队,这是一个蔬菜大队,即使冰封季节,也还得有人下地干活——掘荸荠,茨菇,藕等等,以供给春节市场。那时的下田可谓是箭锥足底般的冷哟。一次,干完活后晒太阳的几个农民,在一起讨论一个话题:这样的冬天皇帝在干什么?他是如何享受他的幸福的?议来论去,较统一的认识是:太阳孵孵,火熜烘烘,罗汉豆嚼嚼哟。这是农民心目中大寒天的皇帝生活,或许也是他们理解的共产主义理想生活,而铜火熜就是有这么高的身价哟。
不经意间,生活改样了。漏风的瓦屋变成了明亮密实的新房;空调,电热油汀,地暖等纷纷登陆;各式暖手炉,暖水袋令人眼花。铜火熜被彻底遗忘了,它成了古玩市场的一个新宠。
我的一位老友,现做古玩生意,铜火熜是他的新品种
铜火熜退场了。但它在冰封岁月里带给我们的温暖,一直在我心头散发着余温。无论是北风起,雪花飘,冰封大地的日子;无论是江湖险,世事恶,人生苍凉的档口,那丝火种都会在怀旧思绪飘忽而至时,重被点燃,温暖我柔软的心底。(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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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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