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
建党百年之际,主旋律片轮番上映,影视行业交出答卷。尽管这类作品对于行业来说是“必答”,但在大众文化丰富多彩的当下,要想真正吸引他们的关注,已经不能简单依靠宣发时加入几个网络流行词,剧情中安排几段接地气唠嗑,或者演员里遍布“顶流”“小花”来解决。观众,特别是作为互联网原生代的年轻观众,正在形成属于他们的独立审美,等待着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唤起他们的热爱的作品。
从《1921》沿袭全明星的新传统,到《叛逆者》调教流量演员担起主演,再到《觉醒年代》引发热议、自成流量,近期被频频提及的三部主旋律影视剧,恰以不同的方式,演绎着历史话语的当代书写。而观众口味的转向,也令我们反思:主旋律该如何年轻化?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流量”?
《1921》:再试“全明星”之路
《1921》电影海报。
2009年,中影集团打造出众星云集的《建国大业》时,可能没有想到,这将成为主旋律的新传统。全明星主旋律片刚刚推出时,观众的确对此抱有强烈的好奇,乐此不疲地进入影院“数星星”。而对演员来说,参演这类影片,成为“得到官方认可”的象征,因此也颇为配合。于是在《建国大业》获得成功之后,《建党伟业》《建军大业》也在逢整大庆的年份相继推出,试图复刻盛景。
但是,同一套路上演三次,难免令观众失去新鲜感。《建军大业》早在创作阶段,其实就已感知到了创新的压力与转型的迫切。和两部前作汇集知名成熟演员不同,《建军大业》采取了“年轻人演年轻人”的策略,尝试大量启用青年演员演绎历史人物。然而其中一些青年演员与角色差异过大、表演略显浮夸,筹备时即招致了反对的声音,影片上映后的反响相较前两部也趋于平淡,“全明星”模式开始失去天然魔力。
如何将“全明星”拍出新特色?“建国三部曲”之后,《我和我的祖国》与《我和我的家乡》,采用了一套新的思路:一方面,为了克服有星光无剧情的弊端,不同导演执导不同单元,多个故事连缀串烧,各短片小而美、内部节奏紧凑。另一方面,削弱演员分量,突出导演之间的业务水平的比拼——这是一个颇为取巧的方法,它让观众将比较的基准,从“这部影片”与“其他影片”的外部竞争,变为本片之内各个小片的内部竞争,将可能引发的争议进行低烈度的内部燃烧。
而在《祖国》和《家乡》两片之后,《1921》重回明星演员之路,希望“再试一次”。基于中共一大代表的真实年龄,《1921》的年轻化路线更加彻底,而且吸收了大量具有强大粉丝号召力的小生小花加入。得知自家偶像出演主旋律大片,各家粉丝很早就开始了科普教育工作,刘昊然、王俊凯、胡先煦等青年演员的粉丝,都提前查阅史料、总结角色生平、编写观影指南,甚至打卡历史原址。尽管“自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和“体现对偶像的喜爱与支持”之间的因果关系常常发生微妙的颠倒,但主旋律作品对青少年群体的正面影响,确实借由这类粉丝行为大大增强。
近五年来,伴随着互联网资本深度介入娱乐产业,粉丝文化与粉圈组织的形成壮大,也让主旋律影视和流量明星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简单的征用。年轻艺人的公众形象,会影响作品上映前的观众期待。粉圈内部暗流涌动的纷争,既包括参演演员粉丝们对影片的关注和鼓吹,亦包括其竞争对手团队及其粉丝的暗中唱衰。面对已经发生变化的文化生态,重试“全明星”策略的《1921》,选择的几位年轻演员,尽可能做到了形象贴近、演技过关,影片宣传中与媒体谈及角色,也是言之有物、不辱使命。虽然沿用的是“全明星”的传统套路,但《1921》也交出了令人满意的作品。
《叛逆者》:流量转型“代表作”
《叛逆者》剧照。
各种主旋律影视作品的夹击下,谍战剧《叛逆者》能够取得不错的收视成绩,同时拿下豆瓣8.3分的高分,的确令人瞩目。谍战剧是在主旋律与商业化相互碰撞产生的独特产物,它在中国现代历史之中,挖掘出符合当代观众口味的智斗成分,将遥远的革命行动和抽象的信仰选择,化为相对具体、具有普适性的“智慧”和“勇气”,并以险象丛生环境下的生存哲学,唤起城市中产受众的共情。
谍战题材一般不会遭到“抗日神剧”式的批评,但要想获得广泛赞誉,其实也非常困难。这些年来,两部具有代表性的出圈佳作《潜伏》和《伪装者》,都在夯实本格谍战的基础之上,添加了打动人心的情感脉络,以党外人的视角,讲述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的普通人,是如何逐步走近共产党、认同共产党的。
最近广受好评的《叛逆者》,其实也采用了这种既走脑又走心的叙事方式。相比荣获人民文学奖原著的诗化表达,电视剧踏踏实实地搭建了所有的背景细节、谍战谋略。相比同类谍战剧经常选择的1937-1945抗日战争,或者1945-1949解放战争,《叛逆者》开篇落在风雨欲来的1936年,结尾落在曙光初现的1949年,大胆尝试打通历史,把历史阶段之间的转折点,作为推进人物转变的关键。
《叛逆者》播放过程中最大规模的出圈热议,不是成功刺杀日军头目的“爽”,也不是男女主人公重逢相依的“甜”,而是主人公林楠笙收听到《论持久战》时的震撼。前情铺陈下,身负重伤、流亡香港的林楠笙,面对家国沦陷,不知前路何方。他拆下过共产党联络员的收音天线,击毙过一个个日军头目与汪伪政府,但自己要用生命相信什么、捍卫什么,却最终成空。而电波中的《论持久战》,唤起了他对家国和人民的赤诚之爱,他把曾经拆下的天线重新装上,与好友握紧双拳,低声而坚定地共同说出“中国必胜”。
不因家庭的深仇大恨,不因师长的教诲指引,不因恋人的情感魅力,依靠自己的独立思想和历史进程,选择了中国共产党作为自己的信仰。被毛泽东《论持久战》所感召的主人公,被网友幽默地称为“省去中间商”的“BOSS直聘”,成为《叛逆者》为人称道的神来之笔。
在有限的篇幅中,主人公成长线的存在,也与角色安排相得益彰。平心而论,担当主演的朱一龙,尽管具有超高人气和海量粉丝,但业务水平其实一般,公众对其私人逸闻也颇有微词。不过角色设定的斯文与迷惘,和演员自身气质流露出的脆弱感,恰恰相互融合,形成微妙共振。面对塑造复杂人物游刃有余的老戏骨王志文,以及演技出色、角色吸睛的演员王阳,朱一龙略显质朴的演技,反而展现了林楠笙这一角色初涉谍报的青涩,并未出现过于惨烈的演技对比场面,倒是让观众对他的个人特质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这样一部剧本扎实、配角出彩的主旋律电视剧中,制作方选择流量演员朱一龙承担重任,本是难事。但合适的角色、导演的调教、前辈的配合之下,最终让《叛逆者》这部主旋律,成为了朱一龙的代表作。流量演员不是不能担任主旋律作品的主角,客观看待其优点与缺陷,挖掘演员与角色适配的方向,不但能成就作品,也能让演员从流量魔咒中逐步走出,进入良性的演艺生态、走上更长的艺术人生。
《觉醒年代》:是谁制造了流量?
《觉醒年代》剧照。
开年播出的《觉醒年代》,带来的话题讨论能一直持续到今日:豆瓣上21万人打出了9.3分的高分,各级卫视半年之内三轮播放,每逢颁奖评优都会有网友自发刷起“觉醒年代yyds”(《觉醒年代》永远的神)……这样的成功不但是播放平台没有想到的,也是其创作团队不敢想象的。
《觉醒年代》的演员演技出色又贴近角色,情节尊重史实又富有趣味,镜头语言简洁庄重又不乏灵动诗意,这都是一部优秀作品的“基本盘”。但在这个互联网时代的信息洪流中,拥有基本盘,并不意味着一定可以“爆红”“出圈”。而复盘《觉醒年代》的走红之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围绕《觉醒年代》展开的大规模的二次创作,成为这部作品爆红出圈、自成流量的关键。
一方面《觉醒年代》对历史的讲述,其实具有相当鲜明的现实主义态度,它不是平铺直叙教科书式的演绎历史,而是将当代青年关心的各种问题——八小时工作制、中西文化碰撞、国家道路选择——还原到历史的语境之中,让人们看到那些已经习以为常的既定之果,是如何从斗争的刀剑、历史的血肉之中生长出来的。另一方面,当它与年轻受众产生了深刻的情感共鸣,年轻受众自然而然地开始用他们习惯的方式再次解读和传播。这既包括追求广度的幽默向搞笑风,“独秀”表情包和鲁迅金句库成为热门,也包括追求深度的分析与创作,延伸剧情的解说视频,补充史料的图文长帖,场景再现的手绘画作……
数据显示,绝大多数《觉醒年代》的搜索峰值,都出现于B站up主高质量的安利视频发布之后。而剧作相关同人图文创作,连续几个月占据国内最大同人创作平台Lofter的热门榜前三,参与量和作品数力压多个热播影视。豆瓣剧作条目自带小组,在没有任何管理员的情况下,就已经汇集了近7万组员。《觉醒年代》在受众自发传播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二次创作群体,通过二创演绎出了一个更加丰富迷人、远超剧作本身的“《觉醒年代》宇宙”,受众群体内部互相产粮、凝结认同、逐步扩张,将《觉醒年代》推向“顶流”。
《觉醒年代》的二创群体能够迅速壮大,又恰恰依靠电视剧制作方的“无为而治”。就在不久之前,腾讯、爱奇艺、优酷等多家视频平台痛斥短视频剪辑二创。越来越多的电视剧制作方,既欲利用同人二创进行推广宣传,又在利用之后划清界限、弃如敝履,以侵权为由勒令删除,无视二创创作者的心血与权益。《觉醒年代》作为主旋律电视剧,经费有限的情况下,对受众自发的二创与宣传,并未过多干涉,因而这场在《觉醒年代》中爆发的二创热潮,既是民间创作热情在爱国主义合法大旗下的恣意奔涌,又隐含着承袭《觉醒年代》的革命气质,与资本产生的角力对抗。
这是一场“农村包围城市”的胜利。在众多顶流明星参演的各种主旋律剧中,无甚星光的《觉醒年代》突出重围,让扮演陈独秀的于和伟获奖获赞,让扮演陈延年的张晚意备受关注,“永远的神”不与明星分流,因为它自己创造了新的流量。
从《1921》到《觉醒年代》,无论是征用流量,还是自成流量,影视行业在不断尝试用年轻化的方法讲述历史、寻求共鸣。其实,纯粹的历史蕴含着打动人心的力量,而令人眼花缭乱的流量数字,除了可以成为文艺作品创作之因,更应该是受众自发反馈之果。演绎“一百年,正青春”的,有青春貌美的小生小花影响粉丝走近历史长河,更有一代又一代年轻而普通的观众,用自己的热爱、参与和创作,创造新的历史潮流。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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