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像静溪般悄悄流去。坐在窗前，遥望群山与新年旭日，回想着过去一年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脑中浮现的是那些素昧平生的工人，那些家具安装工。若非装修新屋，恐怕从不会和那些人打交道，连见面机会都没有。偌大新屋空空荡荡，所有家具都得从头置办。床，沙发，衣柜，置物柜，书橱等等，买了一件又一件，于是安装工们相继而来。见多了，聊多了，知道了社会上还有这么一个劳动群体，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不像快递那样三天两日和你见面，也不像外卖那样整日在街上狼窜，常常轰地一下从你身后驶过把你吓一跳。安装工们每日默默地忙着，几乎不为人知，却在这个城市无处不在。
那些安装师傅几乎都是三十左右的中年人。他们要把沉重的家具卸下车运上楼，必得身强力壮。他们还要技术熟练，太年轻了也干不成。年轻人慢慢学着也能干，但必须有熟练工带着。忙一天装不起一件大家具，不仅主顾烦，自己也挣不到钱。
我见过的安装工全部来自乡村。有些来自别的省市，多数来自本市郊区。郊区农业在消亡，中青年都在找出路。我们的义务教育到初中为止。不少人呼吁12年义务教育，不知为何连一线城市也难以实行。眼下初中毕业生至少有一半进不了高中。乡下孩子有些和城里孩子一样去读职高，多数都去打工了。和别的行业一样，只要带上“工人”俩字的活，城里的年轻人都不做。和挣钱多少没关系，应该和从小到大生活环境有关吧。
早年买家具都是去实体店，现在大都是网购。同样的货，网购比店购要便宜得多，而且有多种多样新型家具供你挑选。当然，网购也需要一定经验，不能只看价钱和店家介绍。以往大家具店都有专人负责安装。网店大都不在同城，他们有完全不同的安装模式。有些安装工归属固定的家具安装公司。网店通过主顾所在地安装公司派工。这类安装工活路有保障，但挣的钱要被公司提成。很多人是通过网络平台投标抢单，工费自己报。报得太高抢不到单，太低用他们的话说“干不着”，所以每种家具都有约定俗成的价码。主要还得靠技术熟练。别人干一天，你半天做完，做得也不差，自然挣得多。
买的第一件大家具是书橱。在网上看好一种带顶柜的书橱，实木结构，灰色玻璃门。很喜欢，一下买了四组，可以从地面到天花板摆满大半个墙。安装师傅电话上说上午到，结果等到下午两点才赶到。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很帅气。他说物流出了问题，货到晚了，他一直在等。看着货车上那一堆包装箱，我问，就你一个人吗？他说本来有个老乡要来，有事回老家了。我心里直嘀咕：这么一堆家具一个人往电梯里搬，真够受。
这小伙子真的是很强健。大小十六扇玻璃门，加上橱板、抽屉板，他一口气都给弄进屋，而且操作很专业，没一点损伤。要是有损伤，恐怕卖家不会放过他们，定让他们赔偿。
然后就是一通心无旁骛的紧张操作。先拆下包装箱，整整齐齐堆好。接着用一把电动螺丝刀装配橱板。就听着滋滋地一通响，板材变成了橱柜，一个个立起排到墙根。最费时的活是装门。现在橱门都用那种液压缓冲铰链，关门时是慢慢归位，不像老式铰链啪地一下弹回去。铰链要慢慢调整才能让橱门位置恰到好处。安装师傅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多还没弄完。问他中午在哪里吃的饭，他说中午没顾上吃。我妻子赶紧把买的烧饼和香蕉拿给他吃。他说什么也不要，这大概是行业的规矩。我们一再劝说，他也实在太饿，就着水啃了一个烧饼。后来发现有个铰链型号不对。卖家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错误救了他。他给卖家发了铰链照片。卖家承认发错了，只能重发一个。于是，他可以拿到二次上门费，我们也不必大晚上的在新屋死等了。
买的最大一件家具是一套四组衣柜，摆满一个房间，搞成一个大更衣室。这次来的安装师傅是三十多岁的弟兄俩，同住黄河北某村。看样子弟弟从业多年，富有经验，是打头的。哥哥好像从业不久，事事听弟弟指挥。猜想哥哥大概以前干别的，不如这行挣钱多，于是改做弟弟帮手。
他们上午就把衣柜送过来了，说是晚饭前一定安装完。卸车时弟弟嘱咐哥哥，落地一定平放，不能让角部着地。以往一定有过经验教训，尽管有包装箱，角部着地也容易损伤木板。两人搬运比一个人好多了。但有个包装箱得有二百斤以上，搬进电梯还是很费劲。弟兄俩一直说这一箱怎么这么重。看来卖家还是以自己方便为上，不大考虑安装工的困难。
他们说中午出去吃饭，可是过了饭点也不停手。问他们午饭怎么办。回答说不吃了，干完回家吃。弟兄俩干活很麻利，但还是忙到下午五点才完工。弟弟嘱咐哥哥把剩下的螺钉和零件都给主顾留下。这大概也是业内规矩。我说，这个点完工，回家正好吃晚饭，媳妇做好菜，再开一瓶老白干，美得很。弟兄俩嘿嘿直笑。
安装师傅并非都很熟练。有一对小夫妻就没什么经验。我家新屋是电梯入户。入户过厅像个小房间，量了下可以摆上四组置物柜。置物柜比衣柜简单，自己也能装，但是人老了搬不动大件，还是买包入户安装的货更实际些。到货那天，是个女士打电话。有点纳闷：女人也干这种力气活？她说得下午才能过来。我提醒她，装四组柜子要花不少时间呢。她似乎没当回事。
午后货车来了。安装师傅是一男一女。听说话口气像是夫妻俩，后来一问果然是。他们早已在市区买了房安了家，孩子还小。本来不干家具安装，也是受老乡影响选择了这行。干这行自由自在，挣钱也不少。他们要为孩子以后上学攒点钱。那小伙子不吭声，只埋头干活，都是媳妇在指挥。媳妇心直口快，家里什么事都告诉你。她说小时候本来学习挺好，自从和一个不爱学习的同学要好后，她自己也变得不爱学习，要不早就上大学了。我说，你们还年轻，现在读书也不晚，可以一边挣钱一边读书呀。以往我对进城的年轻人说这话，回答都是读书读不进去啦，这辈子就凭力气吃饭了。这夫妻俩没说什么，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夫妻俩低估了安装几组置物柜的难度，一直干到晚上七点还差不少。小伙子出力大，饿得不行。媳妇出去买了份快餐，自己不吃，看着小伙子吃。我们也得赶回老屋吃晚饭了，便锁上入户门，留他们在过厅继续干，并答应干完后可以在网上确认，无需现场检验。他们很高兴，表示一定把活做好，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找他们。
大约晚上九点多，他们发来完工后的照片。我发去了确认码，这样他们就能领到钱了。几天后我们再次去新屋，发现过厅打扫得很干净，剩余的螺钉和配件摆放在明处。试了柜门和抽屉，都没毛病。正像小夫妻俩说的，自己经验不足，可是干活认真仔细，不比那些牛人差。
来本市打工的外省人大都来自河南、河北和东北，还有苏北和淮北一带。有时也能见到中西部的南方人。给我家装床的就是个湖北汉子，四十多岁，五大三粗的样子。他一边卸货一边抱怨这床真重。卖家说，他们的实木床是俄罗斯硬质松木，能承担500斤，保用14年。看样子此言不虚。一米八的龙骨架电梯刚刚进不去。他说只能往上扛了，上四楼需要50元，还说他们干这行也不容易。我说没问题。我觉得50元不算多。城里长大的人，你给他50元把这大家伙扛到四楼，一般人还不干呢。
装床比较容易，湖北汉子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他在本市定居十几年了，有个上高中的女儿，在省实验中学读书。他花了四万多送女儿去新东方学英语。现在新东方干不下去了，他女儿英语课也只能暂停。他还问我出国上大学得花多少钱。我说差别很大，在加拿大大城市得一百多万吧。他说要给女儿挣出一百万来。看着眼前这个粗壮的湖北汉子，想象着实验中学教室中那个小学霸，这幅情景实在令人感慨。
房子装修好了，大概今后一段期间不会再和家具安装工打交道。这个行业却会长期延续下去，仍会有千千万万人投身于此，终日穿梭于大街小巷，默默地劳作。他们没上过多少学，所追求也很简单。但他们用诚实劳动换取报酬，同时帮人建造一个温馨的家。他们值得世人尊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