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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路经年咽气的第二天我收拾了行李,牵了匹小白马,头也不回地出了路家。
钱玉珠追出来破口大骂:“姜折虞,你这个荡妇,我儿子尸骨未寒,你身为发妻却一声不吭就要离开夫家。”
“姜折虞,你不守妇道!”
“报官,我要报官,我要告姜折虞谋杀亲夫!”
路家所在街道并不偏僻,不多时就围了不少人,我懒得去理那个歇斯底里的老妇人,驾着马儿便一路往西去,骏马飞驰,行人退让。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快意北州的三小姐姜折虞。
小白马在竹屋前停下,我翻身下马,马儿熟稔地走进马厩,与通体黝黑的骏马耳鬓厮磨,我亦理了理衣衫走进竹屋。
屋里的男子半倚在软塌上,一只手撑着上半身,一只手拿着折扇,衣衫半解,眯眼看着我,嘴角露着笑意,道:“恭喜,终于自由了。”
我敛下眼中的不甘,咧着嘴笑了笑,脱下外袍走近他,攀在他耳边温声软语道:“多亏殿下手段高明,才能救虞儿出水火。”
说着,轻轻含住他的耳垂,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将我拉入怀中含住我的双唇,我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个吻,甚至还带着些讨好,直到里衣褪去我仅剩一件白色肚兜,他却突然推开我。
我低着眉眼,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不死心地往他身上贴去,他却拾起折扇抵在我下巴上,眼中带着些不明所以的意味,冷声道:“姜折虞,你可还记得你是位郡主。”
郡主,该识得大体矜持有度,而不是像个风尘女子般取悦男人。
可我除了这副残躯,还剩下什么?
“姜安王府早就没了,我也早就不是什么郡主了。”我抬起头,眼里盈了一眶泪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一些。
“殿下这是嫌弃虞儿并非完璧之身吗?”
那抵在颌间的折扇终于拿开,他伸手将落在地上的衣衫拾起扔在我身上,起身往外走去,道:“穿戴整齐了,今日随我回永照园。”
我松了口气,僵直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原本盈在眼眶里的泪也顺着鼻翼留下来,滴在扑了层狐皮的塌上。
顾珃,你可真是对我了如指掌。
夫君病逝后,她成了声名狼藉的寡妇,帅皇子此时却一心求娶
2
我是爹爹最小的女儿,也是他最疼爱的孩子,还记得当初爹爹被接入京城,高兴地将我举起来,笑道:“喔,我们虞儿也要做郡主了!”
那时我方才十岁,对郡主这个身份只觉得十分陌生,只是在爹爹和兄长们的谈话中渐渐知晓,当今圣上感念爹爹半生戍守边境之苦,要封他为异姓王爷,接他去京城养老,大哥二哥则继续留在军营,看顾边境百姓,守卫边境安宁。
忽而要分别我有些不舍,大哥来摸了摸我的头,宽慰道:“虞儿乖,每年过年我们都会去京城看你的。”
于是那年,我们一路往南,入了没有风沙骤雨孤狼野兽的京城,我却不知,这京城看似安稳祥和,却有毒蛇时刻藏在暗处。
十三岁那年,我随爹爹入宫赴宴,宴席上各家的儿女纷纷展露才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看得津津有味,却不知是哪家的大人站起来道:“姜安王府的小郡主来京城也有三载了吧,我等还未见识过小郡主的身姿,不若趁此机会,让大家开开眼如何?”
说完,又是此起彼伏的声音邀我上台展示才艺,可我哪儿会什么才艺啊,唯一拿得出手的还是马术,是不能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展示的马术。
爹爹连忙起身对着高台上的圣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圣上见谅,虞儿自幼长在大漠,从小跟着臣行军打仗,哪儿会什么才艺啊,还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别让小女出丑了。”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他们怎么会不知道我从未如京城贵女般娇生惯养过,他们明摆着就是让我出丑,可我那时候傻啊,信誓旦旦地站起来道:“歌舞什么的我是不会了,等到狩猎时,我再给大伙表演个马术助助兴。”
台下有人偷笑,还是圣上轻咳道:“中秋月圆,好景良辰,朕与诸卿共饮一杯,敬这盛世好华年。”
他们在笑什么呢?原是京城的贵女们向来礼数周全,从不碰骑射之术,更不会将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当做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我渐渐不太开心了,圣上指了位姑姑来王府,说要教我礼仪规矩,姑姑很凶,总是拿着长长的戒尺瞪着我,要我头上顶着茶水在屋里来回地走,茶水洒出一点便狠狠地用戒尺打在我的手心,我疼得眼泪直冒,她却凶狠道:“不许哭,哭了再打!”
于是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掉在地上,姑姑举了举戒尺,最终没落在我手心,我吐出一口气,乖乖去再倒一杯茶水又顶在头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夜里,我趴在爹爹怀里放声大哭着:“我想回家了,爹爹,我想大哥二哥了。”
那年的狩猎,我最终没能上马一展马术,穿了身宽大衣袖的绛色裙子坐在营帐里等着爹爹回来,姑姑说,郡主就该有郡主的样子,娴静乖巧些才讨人喜欢。
姑姑在王府整整呆了一年才回宫去,我也学会了在人前装得知书达礼,用餐坐卧皆有了大家闺秀的做派,各大宴席上再没闹过笑话,可我却总觉得累极了,比在大漠上奔波一天还要累。
3
十五岁那年,边境传来噩耗,二哥在巡防时遇上敌人伏击,不幸殒命,我哭得肝肠寸断,明明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明明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该来京城团聚了的。
爹爹跟圣上请了命,我们从京城又一路往北,马不停蹄地回了边境,二哥已经躺在了黑乎乎的棺材里,大哥说,让我们与他见最后一面就要将二哥下葬了,我从没想过今年的团聚会是阴阳相隔。
二哥葬在娘亲身边,下葬那天雪下得很大,车马走得艰难,我红着眼睛,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我和娘亲没见过面,她才生下我便走了,故而我从前对亲人离世没什么印象。
小时候我同二哥为得一些琐事时常争吵,谁也不饶过谁,我有些后悔,若是我当年再懂事些,再听话些,再对他好一些,那该多好啊!
边境不安稳,敌军时时来犯,我和爹爹却不得不启程回京,大年初二,我和爹爹动身离开,大哥站在城墙上目送我们,我大声地喊着:“大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一定要保重!”
我便是这般生活在兄长和父亲的庇护下,看不清这世间险恶,分不清真假善恶。
爹爹在回京后愈发修身养性了起来,在王府的花园里种了满院的月季,若无推脱不掉宴席从不出门。
他想娘亲了,大哥说过娘亲最喜欢的就是月季花。
那一年过得很慢,我和爹爹就扎在自家的院子里种花酿酒,他成了全京城最闲散逍遥的王爷,若不是大哥离世,想必我们在京城也会这样平淡地生活下去。
边境彻底乱了,羌人夜袭北州城,大哥领兵抗敌,奈何身中数箭,落入羌人手中,就连尸身也未能留在大昱。
传讯的宫人才把话说完,爹爹便晕倒在地,我忙吩咐人去请大夫,昼夜不分地守在他床前。
“爹爹,虞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那便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了,兄长亡故,父亲卧病,我无助地对着月亮跪下去,乞求上天怜悯,让爹爹快些好起来。
爹爹病了半月,清醒过来后换了朝服进宫面圣,他要请命带兵北伐,要为他死去的两个儿子报仇,要还大昱一个海晏河清。
可圣上不允,圣上说他年事已高,又大病初愈,合该在京城安心养病,征战沙场这样的事大昱自有年轻的将军会去做。
一番天衣无缝的说辞,让不善言辞的爹爹哑口无言,甚至还吩咐人备下了马车将爹爹送回了王府,过了没几日,圣上又在朝堂上说着,姜王府的小郡主已到了适婚年纪,将来成婚圣上亦会为我备下丰厚嫁妆,以公主之仪为我操办婚礼。
也便是在那时,大家都以为爹爹是圣上宠臣,娶了我便是娶了姜安王府的势力,娶了圣上的宠信,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我被爹爹藏在后院,每日看他为了应付那些人焦头烂额好不心疼。
路经年是个例外,他有些疯,翻了王府的院墙,来后院见我,那时我在种了月季花的院子里耍枪,穿着一身绛色劲装,头发束得很高,看着不速之客的到来,一套枪法未完,长枪如龙,直直向他挥去,可看他一副贵公子的扮相,枪尖还是停在了他胸前。
“你是何人?”我语气不善,眼神凶狠。
眼前的人却好像红了脸,咳了两声,才支支吾吾问:“你......你便是姜折虞?”
我皱起眉头:“是我先问的你。”
“我是中书路家嫡长子,路经年。”
中书省掌令姓路,我有些印象,是个大官。
“擅闯姜安王府,路公子这般怕是不合规矩,还请速速离开。”我收了枪,唤来门人带路经年出府,他却在离开时留下了一句:
“姜折虞,我会来娶你的。”
那时我还没觉得路经年有多疯,不过爬墙罢了,年少时我也喜欢,我也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正他家来提亲爹爹也不会同意,本以为只是个小插曲,却没料到未来与他,多种纠葛,难以斩断。
路家的媒人来了三次,带的礼一次比一次重,甚至路经年他爹还在公然请求圣上赐婚,为此圣上还召见了爹爹去宫里商议。
临走时爹爹宽慰我:“没事儿,虞儿不想嫁,爹爹就不会让虞儿出嫁。”
我并不知道那日爹爹入宫经历了什么,我只感觉爹爹很累,累到无法开口说话,缓了好几日才渐渐好过来,他却依然揉着我头跟我说:“没事了虞儿,什么都不用怕。”
自此后,提亲的人依然有,却渐渐少了许多,王府仿佛也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4
我厌恶中秋节是从十七岁那年开始的。
中秋的宴席是爹爹推脱不掉的皇宴,年年都是些反反复复的歌舞,我看得直打瞌睡,中途爹爹起身去更衣,过了许久也不见回来,偏这时有个宫女过来跟我说爹爹喝多了在耳房歇着,叫我去看看。
我那时心地单纯毫无戒心,只担心爹爹是否安好,便随着她一路去了偏殿的耳房,可我才进去,她便退出去从外面锁了门,我这才发觉不对,微弱的月光撒在地上,四周门窗皆被封死,屋里还飘着一股异香,我发觉异样想去屏吸时,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我不死心,拼尽了力气去撞门,想大声喊人,声音却也变得软绵绵的,就在这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子里亮起了一盏烛光,我回过头去,那站在光里的路经年却像极了一条毒蛇。
“今天的郡主好像更美了。”他低声笑着,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我反手握住腰间的匕首,在他靠近我的瞬间向他挥去,却不想现在的我浑身无力,那原本致命的一刀竟被他轻松就躲开了,我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路经年,卑鄙小人!”
“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爹爹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要我的命么?可姜安王如今什么实权都没有了,拿什么来要我的命?”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却一伸手就夺过了我手中的匕首,我意识渐渐不受控制,听见他说:“瞧郡主这小脸红得,真诱人啊!”
话音刚落,我便感觉自己被横腰抱起,我努力睁开眼,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张嘴道:“路经年,你放过我,求你,你别碰我。”
“不碰?好,我不碰你。”
我身体一轻,又重重地落在榻上,心中只祈祷爹爹快来救我,手却不受控制地想要将衣领扯开,胡乱抓着什么,忽觉一凉,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靠过去,心中一团燥热,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才能呼吸得过来。
“姜折虞啊,我可没有碰你,是你自己靠过来的哦!”
失去意识前我只听见路经年说了这样一句话。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爹爹坐在我床前,眼睛有些红肿,我张了张嘴,嗓子却扯得生疼。
爹爹一边给我倒水,一边道:“圣上已经下旨赐婚了,虞儿,对不起,是爹爹没有保护好你。”
我隐约猜到了前因后果,却难挡剧烈的悲痛来袭,将头埋在被子里,一点声音也不愿发出。
路经年是疯子,我应该早在他枉顾礼法翻墙入王府的时候便知晓,可他的父亲不疯,圣上也不疯,他们自始至终想要的都是爹爹手里的兵权。
他们已提亲为由,逼迫爹爹主动上交兵权,什么圣上亲备嫁妆是饵,公主之仪也是饵,都不过是给爹爹施压罢了。
可爹爹什么都给他们了,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应该说,路经年,还是不愿意放过我。
我是被绑着上的花轿,绑着和路经年拜的堂,绑着听他说他有多爱我。
他的爱是占有,是在得知自家父亲不会再到姜安王府提亲后的疯魔,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我的自私。
于是他才会设局将我引到偏殿,才会故意让事情败露,故意拿我的名声换爹爹答应与他的婚事。
他有多疯,我就有多恨他。
5
我遇到顾珃是在与路经年成婚前,京城的晚秋下起暴雨,我打晕了路经年安排来看着我的守卫,翻墙出了王府,爹爹说,虞儿逃吧,能逃多远逃多远,永远也不要回京城。
我冒着大雨往出城的方向跑,迎面却冲出来一辆马车,我纵身跃起,马车从我身下飞驰而过,落地时,那马儿却嘶鸣一声停下,马车的主人掀开帘子,对我喊道:“喂,姜折虞,去哪儿啊?”
我身体不由得一僵,下意识以为是路经年,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俊美得不像男子的脸。
他见我愣住,说道:“上车!”
那声“上车”像是命令,像是从来居高临下的人在唤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我翻身上了马车,也不顾身上雨水会弄湿这锦缎包裹的车座,问道:“阁下何人?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我在家中排行老九,你可以唤我顾九,至于你,我见过几次,印象颇深。”
我恍然大悟,忙见礼道:“原来是九殿下,臣女不识,望殿下见谅。”
顾九,顾珃,当今的九皇子。
“小郡主怎么还多礼起来了,怎么,这么大的雨,小郡主是预备逃婚?”
我抬头,心中立马戒备了起来,却不想他接着说道:“其实我可以帮你,帮你彻底摆脱路经年。”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逃,只是你父亲现在手中已没了实权,你若是走了,便是违抗圣旨,你有想过他的处境吗?”
我被他戳中了心事,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般,跪求道:“求殿下救救我,我愿为殿下当牛做马,以报殿下大恩大德。”
“我不要你当牛做马,我只要你事成之后,来伺候我。”他嘴角噙着笑,桃花眼里看不出喜怒,伸手理了理我鬓边的头发,像是欣赏一件珠宝般,叹道:“中秋那夜不巧,看见了郡主与路经年之事,那身姿曼妙,让顾某见之不忘。”
我打了个冷颤,却挤出笑来,讨好道:“只要殿下吩咐,虞儿愿终身侍奉殿下。”
我回了王府,按照顾珃说的,我只要好好听他吩咐,他会扳倒路府,还我自由。
于是,我忍着恶心与不甘,装成一副对路经年讨好的模样,成了顾珃在路府的眼线,为他传递消息,给路经年吹枕边风,助他毁了路家,毁了路经年。
可爹爹死了,死在了我嫁给路经年的第二年,是久病缠身,回天乏术,自此,我在这世间再没有了亲人。
那时我便想,这般痛苦活着,倒是不若死了轻巧,我几欲寻短见,偏顾珃旁敲侧击地告诉我,我父兄的死皆有隐情,要我好好活着,才有机会查明真相为他们报仇。
同年,路掌令因涉嫌贪赃被革职查办,路家人人自危,路经年脾气却愈加暴躁,日日醉酒打骂下人,院中的丫鬟苦不堪言,顾珃在那时送了我匹小白马,白马认路,骑上它便会带我找到顾珃。
半年后,路掌令被流放,路家家产尽数被罚没,原本占了三条街的路家宅院也被收归官府,我们住到了路掌令庶兄好心施舍的小院子里,锦衣玉食的生活瞬间清贫,路经年那终日酗酒的身子也如枯木般坏了起来。
我站在屋外,看着他娘忙里忙外地照顾他,听着几位大夫诊脉都说他已回天乏术,心中竟是说不出的快感,而到了这时,他们才看明白,我装了两年的娇柔可爱,一切的夫妻恩爱皆是表象。
我本不是有意要气死他的,可他偏执又自负,我只说了一句:“路经年,我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有恶心。”他便急得吐了血,他娘在身侧急急唤他,他却终是咽了气。
6
顾珃答应我的事他都做到了,而我也乖巧地随他回了永照园。
永照园在郊外,园内入眼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是满目的荷花,我跟在顾珃身后,走过木桥的时候会有“嘎吱声”,有锦鲤跃出水面来将我吓了一跳,险些就撞上了前面的顾珃。
这是圣上赐给他在宫外的宅邸,在众多的皇子里他并不受宠,所以宅邸也格外偏远,幸而远离闹市,才建得这一片安宁祥和。
顾珃有个亡妻,若是说准确些,并不是他的妻,是他结识的民间女子,彼此爱慕,私定终身,可惜事情败露,圣上下旨处死了那个女子,这本是个秘闻,可在永照园里,这一切都不是秘密。
这里金屋藏娇了几位女子,听说多多少少与那位姑娘有些相像,听说,我也是一样的。
我在这里见到了曾姑姑,当初在王府教我规矩的那位,我才知,她是顾珃的奶娘,顾珃的生母去得早,他被寄养在贵妃宫里,后来贵妃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无暇分心看顾他,是曾姑姑处处体贴入微将他养大。
夜里,我沐浴后只着了一件轻纱,蹑手蹑脚地走进顾珃的房间,他看见我时只愣了一下便冷笑起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伏身行礼,回道:“虞儿来侍奉殿下。”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有些怯意,鼓足了勇气才站起来,肩头的薄衫也随之掉落,我垂下眉头去为他宽衣,他未言语也未有动作,我以为他是默许了。
直到他捏起我的下巴,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听见他带着怒意道:“姜折虞,你够了。”
“我知道你费尽心思无非是要我帮你查清你父兄的死因,你不必想了,我当初不过随口一说,你父兄之死档册上写得明了,并无隐情。”
说罢,他将手一松,我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我捏紧了拳头,嘴上却云淡风轻地说:“殿下当初肯对虞儿出手相救已是大恩,虞儿怎么还会有别的奢求。”
接着伏了伏身子,道:“既然殿下今日不需要虞儿服侍,那虞儿便先退下了。”
初夏夜里的风有些凉,我将轻衫揽了揽试图抵挡些寒意,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里不知何时燃了安神香,我将窗户撑起来,躺在床上,不多时,眼皮就已经支撑不住合在一起,次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这大约是我这两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了。
待我梳洗穿戴完毕时,顾珃已经不在园里了,曾姑姑说他入宫给贵妃请安去了。
永照园里侍从丫鬟不多,许是得了顾珃吩咐,他们唤我虞姑娘,园子东面还住着湘姑娘和徽姑娘,西边住着位鸢姑娘,南边空着,据说是曾经与顾珃定终身的那位陶枝枝姑娘住过的屋子。
顾珃回来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一身酒气,是太子身边的小厮送他回来的,我和曾姑姑去门口接他,他甚至都有些站不稳,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架着他,我跟在身后为他撑着伞,送他回了屋里,那两个小厮才告退出府。
可人才出了府,我却见他原本闭着的双眼睁开来,哪有半点醉意,我愣了愣,听见他吩咐道:“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我回过神来,行礼答:“是。”
才走出两步,又听见他说:“先去把衣服换了。”
我摸了摸湿漉漉的裙摆,意识到方才为他撑伞时雨水早淋湿了我的后背和下裙,不做推辞便回屋换了衣服。
本以为顾珃会叫我侍候他沐浴,却不想我备好了热水后他竟叫我退了出去。
或许他当初在马车上对我说的话不过是一句戏言,他心里至今还住着陶姑娘。
我心中逐渐放下芥蒂,倚着门框坐下来,听着雨声,竟有些打瞌睡。
我不知是何时入了睡,醒来时顾珃背对着我站着,许是无意,他为我挡了些夹着水气的冷风。
“殿下。”我唤道,想要起身却觉得膝盖有些酸麻,努了努力最终还是坐在地上,尴尬笑道:“虞儿失礼了。”
顾珃回过身来,他头发披散着,如墨般铺在胸前,显得有些慵懒,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显得出奇的温柔,开口却无尽冷淡:“姜折虞,你不是我的什么人,贴身伺候这种事也用不着你来。”
我捏了捏膝盖,扶着门框站起身来,我本身就比寻常女子高出一截来,对着顾珃也险些就能平视,不过平时我大都低着眉眼同他说话,如今抬起头来,仿佛有了气势般,道:“都是虞儿自愿的,虞儿想跟着殿下,陪在殿下身边。”
这话说得笃定,我仿佛看见顾珃那从无波澜的双眼有了一丝动容。
大概我长得确实很像他故去的心上人吧。
这般想着,竟感觉鼻头一酸,我低下头去抓顾珃的袖口,放轻了声音,道:“殿下就让虞儿跟在殿下身边吧。”
我要跟在他身边,要的是他赴大小宴席都带着我,不是如花瓶般被扔在这永照园。
顾珃没有答我,我亦没有抬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只感觉到一声轻叹,随后他拂开我手,自顾自走进里屋,临了,又背对着我说:“夜深了,先回屋安歇吧。”
7
顾珃到底还是心软了,除了入宫,我几乎时刻都在他身边,渐渐有人知道了九皇子身边有位得宠的侍妾,可惜向来以面纱遮面,无人得见真容。
六月初三,十公主出嫁,驸马是镇北将军家的嫡长孙,我跟着顾珃去赴宴时新娘子刚刚进门,前厅的宴席了开了,我格外谨慎,把在这将军府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记下来。
自从我父兄亡故,北州姜家军的兵权便传给了这镇北将军府,前年,老将军的幺女入宫成了宠妃,今年老将军的孙子娶了公主,皇家每次联姻皆是深思熟虑权衡利弊,接连两桩婚事,纵使我再不懂皇城下的弯弯绕绕,心中也布上了疑云。
同是武将,将军府的陈列格局却比当年姜家的雅致得多,前院里奇珍异草看得人眼花缭乱,二门后还搭着个戏台,有男宾贪恋酒桌划拳喝酒肆意谈笑,女宾们尽数去了二门后的院子里听戏,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顾珃被几位皇子拉着喝酒,我默默退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珃有意无意望了我好几眼,似是知晓我心中所想。
我不想考虑太多,避过人群往后院走去,不同与前院的热闹,后院静得仿佛无人一般,我隐约察觉不对,却不愿就此止步,将军府的书房近在咫尺,我想要推门而入,却被人猛地拉住,几个踉跄就藏在了假山后。
是顾珃,我回头正对上他细长的桃花眼,那眼中似有怒意。
他衣衫上有酒味,我还来不及解释便看见三两个穿着劲装的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书房内,待他们关好了门,顾珃才拉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我们没再回正宴,从后院直接翻墙出了将军府,顾珃走在前面也不说话,我知晓他定然是生气了,心中措辞百般,话到嘴边却又怯生生咽了回去。
顾珃一路往城外走去,却并不是去永照园的路,我疑惑万分却不敢多言,直到他带我来到了一片荒林,一股恶臭随之袭来,入目是森森的白骨和正在腐烂的尸体。
这是京都郊外人人避而不谈的恶,是天子脚下被世人容忍的腐泥,是无处寻家的孤魂野鬼和不知身世姓名的行人。
它被称为乱葬岗。
“姜折虞,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蠢?”顾珃将我往前一推,我被眼前的触目惊心吓得双腿有些发软,抓着他的衣袖不敢松手。
“若我今日不去寻你,你的归宿,便是这乱葬岗。”顾珃指着前面,声音有些发冷,将我往后一扯,我再不愿去看这横尸的荒地,将头埋在顾珃胸前,身体不住有些发抖。
顾珃将手搭在了我肩上,声音有些柔和下来,言语间却还是带着刺道:“本王费尽心思救你活命,不是让你不带脑子地去送死,你若是真的想死,在这儿自行了结,也不必劳烦他人动手。”
我有些冷静下来,他说得对,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可能早就被抓住当成刺客处死,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去窥探那朦朦胧胧的真相。
“殿下......”我带着些哭腔唤他:“求殿下指点,虞儿该如何才能知晓当年的原委?”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比安安稳稳活在这世间还重要?”
“于我而言,重于性命。”
“可若是知晓了真相,你却根本无法为你的至亲报仇,只能带着痛苦了此一生,也要去追查吗?”
“若父兄枉死,虞儿寝食难安。”
顾珃沉默了很久,回过身往林外走去,我急忙追上,迎着月色,踩着他修长的影子。
很久以后的盛夏夜里,我想起今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世间值得付之性命的,不止这讳莫如深的真相。
8
九皇妃入府那日,我晕倒在栖裳阁的梅树下,算着时辰,此刻顾珃该正拿起那秤杆去挑新娘子的盖头。
雪下得如鹅毛般,顾珃急匆匆推门进来时,肩上还顶着层白茫茫,我看着他焦急的眼神,却觉得有些好笑,直到他走到我跟前,眼中的焦急变成愠怒,淡淡开口道:“姜折虞,你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我这才掩去笑意,低着眉眼有些明知故问道:“新婚夜殿下怎么不去陪新娘子,来我这栖裳阁做什么?”
他到底是不放心,伸手为我搭了脉,才知晓我不过是装晕,请他来见我。
“你明知我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顾珃话才出口,我便起身环住他的腰间,颤着声音道:“可我就是想你陪着我。”
年前顾珃北州之战大捷班师回朝,圣上大喜,除去厚封重赏,还为他赐了婚,娶的是新任参知政事嫡女欧阳桐。
彼时我大伤初愈,不知外界形势如何,白日也难见顾珃一面,只在夜里装睡时,常常听见他在我耳边说对不住我。
其实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单凭我这见不得光的身份,便此生也不可能嫁给他为妻。
当年路经年死后,路母生生地闹上了公堂,可到底也不过是一届罪臣遗孀,顾珃四下打点,此事便不了了之。
也有人想查问我的下落,毕竟我父兄有军功在身,姜王府没落,我这姜家唯一的血脉却凭空消失,多少让人觉得蹊跷,只是多年来探查无果,如今有人提起姜王府,也不过是叹一句忠良之臣。
是啊,我爹爹为国尽忠四十余载,两位兄长皆命丧沙场,一句忠良只轻不重。
在京城做郡主的这些年我渐渐知晓,爹爹掌管北州十万大军且战功累累,早已被圣上所忌惮,而圣上对爹爹封王,看似嘉奖,实则是要让爹爹远离军中,逐渐架空他手中实权,诸多前因,让我不得不怀疑兄长之死是圣上为夺兵权不择手段。
直到后来,顾珃受不住我无厘头的猜疑,将证据带到我面前,给了我最无法直面的真相。
顾珃生母是个歌女,圣上南巡时自徐州带回,身份低微又无人帮扶,虽生的貌美,却难熬宫中明枪暗箭,在顾珃四岁时便撒手人寰了。
顾珃在国子学时也常常被皇兄皇姐们欺负,而欺负得最狠的便是圣上的长子,如今的太子。太子蛮横,在国子学也常常顶撞夫子,每每夫子罚太子抄录诗文,他都会强迫顾珃代替,顾珃也是在那时将太子的笔迹模仿得出神入化,常人难辨。
后来,太子偷偷出宫险些被圣上知晓,是顾珃主动为他认了罪,领了罚,太子便常常将顾珃带在自己身边,在旁人看来,顾珃与太子自小便一起长大,感情甚好,只有顾珃知晓,太子带着他无非是等着若被责罚,有顾珃在前面顶罪。
凡身在皇家,总躲不过皇位之争兄弟相残的局面,圣上膝下皇子众多,这些皇子渐渐长大,那皮下流淌的兄弟血脉,终究是挡不住内心里对高位的欲望。
圣上虽早立了太子,朝中支持三皇子和八皇子的大臣却也不少,至于顾珃,他早就是忠心耿耿的太子党羽。
皇子之中最是不起眼便是九皇子顾珃,人人都只以为他胸无大志,一心为太子办事,却不知他天生反骨,最恨世道不公,潜藏多年,也想为自己争一条出路。
他从来都是知道真相的,知道我二哥是被镇北将军身边的暗卫刺杀,知道我大哥明明查明了真相,想要带着证据来京城伸冤,却被镇北将军联合羌人斩于马下,也知道我爹爹忧思过度,依旧被下了毒,困死京中。
因为做这一切的都是太子,三皇子政绩卓越,圣上在朝中嘉奖不断,八皇子之母是相国之女,相国门生众多,在朝中一呼百应,自然拥立八皇子者亦是层出不穷,可太子在政绩在不如三皇子,母家家世渊源又比不得八皇子,自然需要兵权加持。
我爹爹入京那年,才十七岁的太子便私下与之相见过,可爹爹只想做个纯臣,无意党派之争,便婉拒了太子,太子不曾死心,甚至说过要许我太子妃之位这般话,爹爹都未曾应允,也便那时起,太子就动了将姜家兵权取而代之的想法。
当时还是忠武将军的谭在尚成了太子心中的最佳人选,一旦事成,谭在尚将受封从一品镇北将军,手握十万大军的兵权,这块肥肉,试问有谁不心动。
于是,他们织了个天大的网,残害的镇守北州的两位兄长,又害死了在京中养病的爹爹,让我再也没了亲人。
兄长死的那年,顾珃十八岁,据他所言,他知晓我大哥死讯的时候,顾珃才第一次让他去联系谭在尚,而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路经年的父亲。
路掌令是三皇子一党最得力的支持者,也是巧合,顾珃在那个雨夜里遇见我,给了我目标,也利用我获得了路家那些难以接触的线报。
谭在尚受封后,发现我爹爹在暗中调查北州之事,他怕事情败露,给爹爹下了药,让爹爹悄无声息地死在王府。
顾珃让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亦让我再也无法完完全全地信任他,我曾拿着簪子抵在他胸口质问他,究竟有没有参与谋害我父兄之事,他看着扎进他身体里簪子,眼神笃定,回答我:“从未。”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如断线般掉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了两日,终于熬不住倒下,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依偎着顾珃,问他:“殿下可愿帮虞儿?”
“你想要报仇?”
“虞儿不能让父兄死得不明不白。”我眼泪汪汪地望着他,问道:“若是殿下当了太子,定不会让忠臣枉死的对吧?”
他对我是有情的,在我拿着簪子质问他,他却无动于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管是情谊是来自他死去的心上人还是当真对我动了心,都是我利用他的好手段。
9
镇北将军去了北州任职,北州的战况却日益惨烈,顾珃去请了命,愿押运粮草前往北州驰援,太子自然是支持他的,毕竟镇北将军若是出了事,他多年谋划也将功亏一篑。
于是,我扮了男装,提着红缨枪,穿上盔甲,成了顾珃的贴身侍卫,随着他一同前往北州。
我对北州熟悉,帮着顾珃规划路线,躲过羌人夜袭,顺利地到达了战场,镇北将军虽骁勇,却到底还是年迈了,在战场上十分吃力,如今正受了伤在修养,粮草虽运达,战事却依旧吃紧,边境已被连破两城,很快敌军就会往大军扎营的地方袭来,可如今主将受伤,消息也才刚刚传回京中,这带领大军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顾珃肩上。
到北州之后,顾珃几乎与我寸步不离,他生怕看不住我,让我冲动行事砍了谭在尚,在来的路上我确实想过如何刺杀谭在尚,可到了边境,看着民不聊生,看着曾经的姜家军如今伤亡惨重,我冷静了下来,大局未定,若主将身死,必然军心大乱,边境战事更难以平熄。
更何况,那罪魁祸首仍在京中,我定是要手刃仇人,不可冲动行事。
到北州的第三日,顾珃与谭在尚连同几位副将商讨战策,各位副将皆主张继续后撤,于渭河以南扎营,易守难攻,等京中旨意再做决定,可顾珃却提出,要率兵北上,夺回大昱城池,我有些惊讶于他的举动,毕竟他虽为皇子,却从未有过带兵出战的经验,如此大胆的想法,我也不知是为哪般。
直到夜里回了营帐,他才跟我说,我哥哥和母亲还在垣城,他要带我回去见见他们。
我没忍住泪水,是啊,二哥和娘亲的坟墓皆在垣城,若垣城自此被羌人所夺,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大昱了。
我不知顾珃最后是如何说服了谭在尚和那些副将们,当天的深夜,顾珃便带着百余人北上夜袭了羌人营地,许是羌人想不到大昱会反击,这次夜袭竟挫败他们大营千人及半数粮草,对连连败退的镇北军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军中竟对这位京城来的九皇子有了些别样的评价。
也是这次夜袭为顾珃树立了威望,随后的几日,他日日带兵突击羌军,甚至在羌军行军途中设防,屡战屡胜,就连谭在尚都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有带兵的天赋。
只是他们猜不到,顾珃身边的侍卫是对北州无比熟悉的姜家三小姐。
十日后,顾珃领三万大军北上直取垣城,我策马跟在他身后,第一次上了战场,方才体会到,爹爹和兄长这那些年在战场上刀口舔血的生活多么不易。
那场战役打了三个月,我们将羌人围困于垣城中,切断了他们的粮草来源,偏偏这时,京中传来圣旨,说是要与羌人议和,我心中百般不甘,顾珃却默默将圣旨收了起来,他说,一定会带我回垣城,让我二哥和母亲仍在大昱疆土。
终于,半月后,垣城破,羌军降,圣旨之事也再瞒不住。
可顾珃终究是违抗了圣旨,他知道,如果不立下战功,他回京后终将难逃重责,恐再难翻身,于是,决心再领军北上,不仅要夺回大昱原本的疆土,更是要将羌人锐气狠狠打压,让北州回归安宁。
羌人们总说,我爹爹姜将军离开北州后,再无人能守住这北境大昱国门,可如今,顾珃率兵前来,气焰丝毫不输姜将军,打得羌人节节败退,颇有传唱为神的意思。
与羌人的最后一战在荒漠,我与顾珃领了八千精兵追击羌军,却不料遇见了流沙,马儿被陷沙中难以挣出,我们正手足无措时,羌军突然出现,我们才知是中了计,这荒漠地势羌人最是熟悉,他们故意引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在此击杀顾珃。
那一战,我们弃了马,踩在马背上借力脱离了流沙,可羌人终究是在马背上与我们作战,让我们处在劣势,我擅长枪,方有一战之力,顾珃最擅长确实骑射,于马背上百发百中,令人闻风丧胆,想必正是为了这点,羌人才会设下此计,让顾珃的箭法无法用至极致。
我挥着长枪,想为顾珃夺下一匹好马,顾珃亦只能拔出腰间长剑,与马上羌军作战,我长枪直指那羌军首领,缕缕刺出皆被他躲过。
顾珃也在此时夺下骏马,拉弓向这边射来,我知他目标,一枪挥去只为分散将领注意,三箭齐发,只听一声嘶鸣,这将领的马儿便将他重重地甩落,我寻了机会,一枪刺入他胸膛,他瞪大了双眼,始终难以致信自己就这般死在了我手里。
只是我还来不及开心,转身瞬间竟瞧见有冷箭向顾珃射去,我挥枪去拦,却不知自己身后亦有弓箭射来,我拦下了射向顾珃的弓箭,却没能躲过弓箭穿过我的盔甲,深深扎进我的后背,吃痛时,有羌军向我挥刀,我躲闪不及,生生地挨了两刀。
我出枪再无章法,意识也有些模糊,只感觉顾珃将我捞上马背,凶巴巴地对我说:“姜折虞,你不许有事。”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羌人已经递来了求和书,愿与大昱修百年和平,互不侵犯,顾珃无疑是立功了。
我的伤在后背,顾珃为了不让我暴露身份,凡事都亲历亲为地照顾我,甚至为我读了医术,学了诊脉,他说,我就差一点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知为何,我闻言心中竟无波澜,甚至想,死在北境也值了,就可愿和兄长母亲团聚了,想想,又觉得爹爹一个人在京城,倒也是可怜,竟不自觉笑出声来。
劫后余生,我望着顾珃,彷佛过了百年那么久,甚至有一瞬想过,若是我与他常驻北州,也该是逍遥快活的吧。
10
我重伤未愈,不宜舟车劳顿,顾珃派遣孙副将先行回京复命,他陪着我一路养伤,一路慢慢回京,沿途风景也看罢,美食也尝尽,倒像极了游山玩水。
等到京城时,已经入了冬,顾珃怕我冷,日日将屋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我开着窗户透气,顾珃还说我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瞧着他一脸认真,不忍心逆着他,浅浅叹了一口气,便关上窗户,乖乖躺在床上修养。
北境一行两年之久,再归来时,顾珃已经成了朝堂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就连太子也对他有了防备之心,而圣上指婚的欧阳桐,正是八皇子生母欧阳氏族中之女,顾珃与之联姻,倒像是顾珃背叛了太子,站队了八皇子一般。
可次日,却传出九殿下新婚夜不宿在皇妃屋中,反而在栖裳阁陪侍妾的传闻。
顾珃去上朝后,欧阳桐来了栖裳阁,曾姑姑想替我回绝,我却披了件狐裘,走出门去,向着欧阳桐便行了个跪拜大礼,一边咳嗽着一边道:“妾身叩见皇妃,皇妃万福。”
许是我这不着颜色的面容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她竟亲自弯腰将我扶起来,客气道:“早知妹妹身子不适,本宫就该备些补品再来,如此唐突拜访,还望妹妹见谅。”
“娘娘客气了,是妾身不是,娘娘入府,本该是妾身前去请安,怎还好劳烦娘娘尊步。”我言语伤客客气气,挑不出毛病,绕是她再如何苛责,也无法为难我半分。
欧阳桐不过才满十七,听着她一声声妹妹地唤我,我心中委实也别扭,正想着如何将这尊大佛送走,便听她道:“听闻这永照园内本还住着其他几位娘子,却不知都在何处,本宫初入府内,还想劳烦妹妹陪我走走,带带路的,眼下看来,妹妹还是先养着身子,便请这位姑姑同我前去,如何?”
我望了望曾姑姑,心知这位九皇妃打压我不成,便想着去刁难别人,将曾姑姑带走,也怕是想套得我身世,日后好拿捏。
曾姑姑是顾珃乳母,在府里本就比不得寻常丫鬟,这欧阳桐自小养在深闺,城府不深,只听闻顾珃有养在府中的娘子,却没想过若自己初来便只想着立威会有怎样的后果。
曾姑姑给了我个安心的眼神跟着欧阳桐去了,其实两年前我就知道了,永照园内住着的那几位姑娘,其实是顾珃生母在徐州做歌女时一个杂耍班子里的姐妹,杂耍班子散了,她们无家可归,是顾珃接她们住在了永照园。
曾姑姑午饭后才回来,听说欧阳桐一个个去拜访,却全都吃了闭门羹,我暗笑,那几位娘子年纪都可以做她娘了,她这般鲁莽前去,定是要吃亏的。
只是现在倒好,都知晓了这位新入府的皇妃不被九殿下待见,更是连府里的侍妾丫鬟都不重视她,想必顾珃入了宫,少不了要被圣上耳提面命的教训。
初春时,我常常见到欧阳桐提着食盒站在顾珃书房外,我向她问安后便入了书房。
顾珃的书房向来不让人随便进入,我却是个例外,欧阳桐见我来去自如,心里恐早就恨得牙痒痒,表面却和和气气地同我问好,直到第四次时,她再也忍不住,将我请到了她院中,支支吾吾地问我:“为何殿下近日常常请虞妹妹去书房侍候?”
她言外之意:为何殿下放着我个正妃不用怎的日日请你侍候在侧?
我早就等着她主动来找我,我也不想同她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妾身知娘娘心中所求,不过是与殿下相敬如宾两心相同,只是娘娘需明白,您的堂姑母是当今的皇贵妃,八皇子尚未娶亲,您却许配给了九殿下,以您的身份,殿下怎么会信你?”
新婚第二日敲打侍妾也好,素日里做羹汤讨好顾珃也好,全都是她家里人教她的行事,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倒正好成了顾珃拉拢欧阳家的好桥梁。
欧阳桐有些慌乱,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嫁给顾珃,其间还要牵扯这么多人,手中紧紧捏着丝帕,咬了咬嘴唇,道:“我阿爹,从来没有让我做对不起殿下的事,只教我好好与殿下过平安日子便是。”
我笑道:“娘娘心思单纯,恐被有心人利用,妾身和殿下倒是愿意相信娘娘,只是参政大人那边,若是不做出些表示,恐怕难以让殿下信服。”
欧阳桐城府不深,却也是个聪明人,她明白,如果她想要坐稳九皇妃的位子,那她父亲就必须向顾珃表忠心。
临走时,欧阳桐抓着我的手,诚恳道:“请虞妹妹转告殿下,我阿爹是庶出,家中早年便与皇贵妃不亲厚了,已多年未曾联系,爹爹更是一心为民,未尝帮八皇子办过事。”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娘娘放心,妾身定如实转告殿下。”
此事过后,顾珃也常在下朝后去去陪欧阳桐小坐,这冰霜般的夫妻关系似是有春雨润开,渐渐缓和起来。
11
情浓至深时,我唤顾珃“九哥哥”。
芙蓉帐暖,夜夜春宵,顾珃跟我说他想要个我和他的孩子。
我笑着应他,会有的,我们会有孩子,我们会白头偕老。
只是他每每摸着我后背的伤疤,总有些悸动,动作也柔和起来,吻着我眼角眉梢,眼神里是月光般的温柔,我娇哼出声,柔着声问他:“九哥哥,虞儿什么时候才能为父兄报仇啊?”
他良久才回答:“快了,就快成功了。”
他没看见我嘴角的笑,亦没看见我侧过面落下的泪。
八皇子在秋猎上受了重伤,双腿落下残疾,整日郁郁不得志,脾气也越发暴躁,相国年迈,深秋染上风寒未愈后竟有了中风之迹,一时间朝堂中八皇子一党竟群龙无首,在朝堂上也多有政见不和,半年后,相国病重难愈,向圣上请辞,举家南迁颐养天年去了。
自秋后,顾珃便时常深夜才归,夜夜酒醉,我便装作身子不适,将照顾他的活推给了欧阳桐。
栖裳阁里那株红梅开得早,才刚刚入冬就满枝打上了花苞,我笑着跟曾姑姑说,再过七八日,我们便可烤着炭火在檐下赏梅了。
也是梅花刚开的那日,顾珃拿着个药方冲进我屋子,将满院子的人都赶了出去,捏着我的手腕质问我:“姜折虞,你喝的是什么药?”
我被拽得有些疼,将眼中盈着泪水,才问他:“殿下都知道了?”
“你究竟,为什么要喝这个药?”他声音有些沙哑,拿着药方的手捏得骨节分明,他该是很心痛的吧。
我眼中的泪适时地落下来,将头埋在他肩上,才道:“殿下知道吗?我的身子早就不能要孩子了,早在路家时,我每每与路经年同房后便喝一碗这药,大夫说过,我就算有了孩子,也难以生下,我不愿殿下伤心,便将这药继续喝着,就怕到时候有了孩子又失去,徒惹殿下伤心。”
我说得动容,声音哽咽着,顾珃终于松开了我的手腕,轻轻地环住我,像是乞求般道:“虞儿,别再喝药了好不好,我请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给你看,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我忍着身子颤抖,答道:“虞儿都听殿下的。”
那一整个冬天,栖裳阁里都充斥着浓浓的药味,更有各类山珍补品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我饭桌上,等到开春时,我整个腰间竟都圆了一圈,顾珃摸着我的腰打趣道:“这样更好。”
初春,天气回暖,三皇子封了周王,去了封地蓟州,这下子朝中局势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蓟州偏远,三皇子这一去恐怕此生都再难回京,渐渐有谣言传出,说三皇子是因为在去年秋猎时害了八皇子,才被圣上封去了蓟州。
只是这毕竟是皇家秘辛,谣言很快被制止,倒是太子,春风得意,常常在酒楼大宴群臣,顾珃在吏部任职,忙于今夏科举之事,已许久不曾同太子同宴。
我便知道了,这位太子,很快,便也要折在自己最看不起的九弟手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珃向来将这黄雀的身份扮演得极好。
就像他看似是在为太子办事,实际上,早就暗中将太子手下的势力笼络与自己麾下,他是极聪明的,聪明到我几次都怕自己演得不像骗不住他。
顾珃自小跟在太子身边,为他出谋划策,替他认错挡罚,怂恿他在秋猎上给八皇子的马鞍上放上暗针,帮助他在事后将罪责推卸到三皇子头上,最后啊,顾珃还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到如今这最后一步,便是群臣起书,弹劾太子结党营私,豢养私兵。
太子被幽禁东宫的时候,顾珃来问我:“虞儿,你马上就可以报仇了,你高兴吗?”
我牵着他的手,笑道:“虞儿高兴,也为殿下开心,殿下终于能成为太子了。”
“等我顺利登基,虞儿便是我的皇后。”
“那殿下可说好了,不许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九哥哥一言,十匹马都难追!”
12
圣上病了,顾珃受诏去宫中侍疾,我偷偷去了东宫。
太子被幽禁月余,东宫内早不如当初胜景,只有寥寥无几的宫人和侍女,我从偏门潜入,很轻松就绕开了守卫,见到太子时,他那副模样除了身上的华服,还不如京城外要饭的乞丐。
案桌上放着瓶酒,地上散落的瓷片大抵是前年烧的青釉,我踩在瓷片上,太子似乎这才缓过神,眯着眼上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又低下头,闷声道:“滚出去,都不许进本宫的屋子!”
我自顾自走到他身旁,弯下腰,问他:“太子殿下还记得姜王府吗?”
“什么姜王府?你这贱婢,给本宫滚出去!”他声音有些哑,说话时嘴中浓浓的都是酒气。
“不记得也没关系,喝下这瓶酒,殿下就能去地下见他们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酒瓶拿起,又往内倒入先粉末,摇匀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道:“殿下可要记住了,北州姜家军主将姜望行,姜家大公子姜泽和二公子姜嵘,记住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枉死的!”
他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面上露出惊恐,又望着我手中的酒瓶,摇着头无力地往后退着,嘴中念叨着:“不是本宫,不是,都是九弟和谭在尚的主意,不是本宫,不是本宫害的他们!”
我走上前去,一脚踢在他胸前,他受力重重撞在柱子上,刚要大喊,我便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将酒灌入他喉中,待酒灌得差不多了,才抽出一根白绫来,绕在他颈间,直到他再无生气。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站起来时双腿却有些发软,走出屋子时,太子已被我挂在梁上,一朝太子,就这般命丧我手。
出了东宫,我才去了姜王府门外,此时这座府邸已挂上了曾府的牌匾,据说是位富商将之买了下来,多年来深居简出,神秘得很。
我对着府内深深叩首,趴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
爹,女儿很快,很快就能为你们报仇了。
次日,传出太子在东宫自缢的消息,圣上气急攻心晕了过去,而查办此案的事则落到了顾珃身上。
案子简单,不过三天结案,是为太子旧部谭在尚为报复太子害他被革职而起了杀心,结案后,太子依旧已太子之礼下葬,而谭家百口全家入狱,秋后问斩。
顾珃忙了三天没合眼,才一回府便来了栖裳阁,他问我:“为何要擅自动手?”
我将头偏向一旁不去看他,反问道:“殿下难道不觉得这一石二鸟之计妙极吗?”
杀太子时我故意留下证据,踩碎瓷片也好,下毒再用白绫也罢,全都是为了将矛头引向谭家,顾珃明白我的心思,就算证据不足疑点诸多,他也会将谭家的罪名坐实。
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动手,他不会这么轻易就对谭家下手,他一心向着那皇位,对还有利用价值的谭家,又怎会赶尽杀绝?
顾珃尽显疲惫之态,坐在椅子上,闭眼揉着眉间,我不知他是否要责怪于我,但我知道,我对他的虚情假意,也就快到了尽头。
就这般僵持了许久,我缓缓开口道:“想必此番事了,殿下很快就能册封太子了吧!”我走到他身旁,柔声道:“殿下累了便先去休息,虞儿去备先酒菜,就当提前恭贺殿下了。”
良久,顾珃才沉沉地应了声“嗯”,我扶着他入了里屋,照看他睡下,才慢慢往膳房去。
13
月亮晴好,银光洒在荷花池里映着天上星子,微风吹过,亭内纱幔浮动,饶是一副好景色。
石桌上摆着好菜十余,好酒一壶,我穿了身白裙,坐在栏杆上喂鱼,顾珃来的时候,曾姑姑正好将鱼汤端上来。
顾珃落座,曾姑姑也告退下去,我给顾珃盛了碗鱼汤,道:“殿下最喜欢喝的,趁热才好。”
顾珃笑着接过去,打趣道:“虞儿愈加贤惠了。”
我也笑,将酒杯里填满了酒,问他:“殿下如今还觉得我像她吗?”
顾珃愣住,反问道:“像谁?”
“南边院子里,爱妻陶枝之位的那位陶枝姑娘。”
顾珃将碗放下,脸上却盈了更深的笑意,对我道:“原来虞儿是醋了,我哪有什么亡妻,那位姑娘曾是太子的心上人,父皇动怒后,他将人藏在我府中,那姑娘死后,太子还刻了牌位放在那院子里,逢年还常来祭奠。”
不知为何,听闻真相我却觉得心中有些刺痛,反问他:“如果不是因为陶枝姑娘,那你又是为何,为何会对我动情?”
顾珃起身走到我身旁来,牵过我的手,眼中深情又笃定,答道:“我对你动情,从来都与旁人无关,我爱你,只是因为你是姜折虞,值得我深爱的姜折虞。”
我忽觉心痛难耐,往北面望去,迟迟不敢再回过头来看向顾珃。
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是真的爱上我呢?
想到死去的父兄,我忍不住悸哭起来,顾珃有些慌乱,想来抱我,我有些无助地推开他,问道:“顾珃,如果你早知道会爱上我,可还会杀害我父兄?”
“你对姜家,可曾有过半点的愧疚?”
“你是不是也快忘了,是你模仿太子字迹写的密信,是你与谭在尚暗中联系,一直都是你的双手,沾满了我父兄的鲜血。”
“你们全都不无辜,你们害我家人枉死,我也要你们血债血偿!”
在我一声声的质问中,顾珃的眼神从惊讶变成恐惧,他可能想不到我那么了解他,他给我看证据时我便有察觉不对,后来的朝夕相处,我特意将他的笔迹琢磨透彻,才发现了其间不同,抽丝剥茧般,找到了他欺骗我的证据。
“虞儿你......”顾珃话才出口,便自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他眼中步了血丝,伸手抓住我的裙角,挣扎半晌,才艰难道:“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见他这般,不知为何胸口的刺痛越来越重,望着顾珃碗中剩下的鱼汤,正欲端起碗来饮下,却不知他为何突然有了力气将我推开,还掀翻了桌子上的所有酒菜。
顾珃伸手抱我,身子却直往地上倒去,我双腿一软,与他一同跌落在地,他紧紧抓着我的手,道:“虞儿,不要死,要活下去,你要一直恨我,要好好的活着,不要,不要忘了我。”
顾珃双眼逐渐涣散,我用的是牵机散,杀鱼的时候下在鱼肉里的,分量足,半刻钟便能要人性命,我却不知为何有些后悔了起来。
努力去克制着自己心中涌动的爱意,用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仇人,是绝对不可以爱上的仇人。
“虞儿,我从来都不后悔爱你。”
这是顾珃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却只在他死后,才缓缓说出那句:“顾珃,我也动了情。”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骑上了顾珃送我的小白马,一路北行,有追兵赶到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北州,我的家在北州,我也想让我对顾珃的爱意留在北州。
若如有来生,我可不可以不做姜折虞,你可不可以不做顾珃,我们重新遇见,再相爱。(原标题:《恨嗔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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