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王立平,在写《红楼梦》主题曲《枉凝眉》时,卡壳了。
哼到最后一句“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今,春流到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恰在此时,他由于早起打了个哈欠,“啊~~”。
突然来了灵感。
春流到夏,后面就接上了那段著名的吟唱,“啊~~,啊~啊~啊~,啊~”
凄婉、清越、柔软,听得人跟薛蟠见到林黛玉一样,早已酥了过去。
这段“啊~”,也用在了每一集的开篇音乐上。
每每想起这段空灵柔婉的“啊~,87版红楼的影像便历历在目。
一朝入梦,终身不醒。
最近,“红楼梦的选角有多绝”上了热搜,引发一波回忆潮。
33年过去了,多少人还为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回想往事,从选角、训练、到拍摄,
多少因缘际会,巧思灵敏,才上演出了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选角
70年代末,中国的电视剧刚刚起步。
本着学习国外先进经验的态度,导演王扶林被派到英国的BBC考察。
在英国,他看到莎士比亚的名著,被搬上了荧幕。
心想中国的古典名著怎么就不能呢?
回国后,他产生了要把《红楼梦》拍成剧的大胆念头,这一想法很快得到中央电视台和红学届的大力支持。
80年代初,《人民日报》刊登了电视剧《红楼梦》要在全国招选演员的消息。
一夜之间,传遍全国。
这次“海选”,竟成了那时文化生活的大事。
剧组每天都能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推荐信。在堆积如山的信件中,只有一位得到了青睐——
来自鞍山话剧团的演员陈晓旭。
信中,一张照片,一首小诗,一篇长长的对红楼及林黛玉的分析。
照片里的美人,纤弱、柔静、出尘、脱俗,仿若从画中走出。
照片背后写了一首小诗《柳絮》,是陈晓旭14岁时发表在报纸上的。
我是一朵柳絮,
长大在美丽的春天里,
因为父母过早地把我遗弃,
我便和春风结成了知己。
我是一朵柳絮,
不要问我的家在哪里,
愿春风把我吹送到天涯海角,
我要给大地的角落带去春的消息。
我是一朵柳絮,
生来无忧又无虑,
我的爸爸是广阔的天空,
我的妈妈是无垠的大地。
14岁少女的诗心,浪漫多思,不事雕琢,竟有种漂泊无依的淡淡愁绪。
导演王扶林说,如果没有诗人气质,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好林黛玉。
灵巧纤敏的诗人气质,对《红楼梦》的熟读,让陈晓旭脱颖而出。
然而那时竞争激烈,陈晓旭只排在林黛玉候选人的第三位。
抉择困难时,导演问过陈晓旭,是否愿意出演别的角色。
陈晓旭说:“如果您让我去演其他角色,观众会说您让林黛玉演了别人!”
好一个机敏娇俏、牙尖嘴利的林妹妹!
饰演宝钗的张莉,当年可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那时,她还是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的一名芭蕾舞演员。
她是陪老师的女儿去面试,也不知道面的是什么剧组。
面试结束,导演看到坐在最角落的张莉,让她去试试镜头。
顺利进入培训班后,张莉的自荐角色一直是紫娟(黛玉的丫鬟)。
三个月的培训结束,所有演员要试妆。
张莉试妆后一亮相,把大家都震住了。
美丽的妆容和名角气质,让导演和制作班子决定推翻所有宝钗候选人,确定由她来出演薛宝钗。
二十多年后,红楼再聚首,编剧周岭揭晓了当时选张莉的另一原因。
红楼梦里的感情,一定是情窦初开,青春懵懂的。
所以角色年龄一定要小。
宝钗在一众少女中又是大姐姐,稳重端方、随分从时。
饰演宝钗的演员,一定要在幼小与成熟之间,达到一种平衡。
周岭说,张莉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做一个年龄标杆。
因为她小(张莉当时十八九岁),她的年龄要把其他角色压下来,其他人都要看起来比她还小。
压不下来就是各部门的失职。
连张莉本人也不知道,当年选择她,竟考虑得这么仔细,这么严谨。
那个时候,剧组挑选演员有个最严苛的标准:形象气质一定要符合角色。
观众看到这个人,马上想到,这个“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是宝钗;
这个“似蹙非蹙罥烟眉、似泣非泣含露目”,是黛玉。
不管多有名,多漂亮,多有表演经验,统统让位于角色和剧情需要。
所以王扶林导演才敢说,戏中的所有演员,都是凭自身条件和水平进来的。
今天的观众感叹,87版《红楼梦》选角绝了!
殊不知,剧组当年几乎是倾尽全力,拜托各类关系,在全国范围内搜罗演员。
去哪里找这么多“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女儿;去哪里找到一个世俗世界难以孕育出来的贾宝玉。
果然寻找贾宝玉成了最头疼的事,宝玉也成了最后一个进组的人。
当时剧作家吴祖光跟王扶林调侃说:
“贾宝玉还没有生出来呢!他是作者笔下的理想人物,现实生活中哪儿去找?万一拍不成,就是因为贾宝玉找不着。”
1983年《大众电影》杂志第一页,刊出了《怎么挑选宝黛钗的演员》的文章。
里面对贾宝玉的需求有:
脸蛋白,胖而不蠢,不十分圆;
要带有几分英俊少年气,不能完全淹没在脂粉气里;
要有一张盛开的桃花般的脸;
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明显,脸上可以有一对醉人的酒窝……
想来这样的人也是极难得的,这个标准不是高,而是难遇。
当时剧组集中了一众俊美的宝玉候选人。
其中有后来饰演柳湘莲与北静王的侯长荣。
他相貌出众,王导很是喜爱,但因长得高(一米七八),偏成熟,不好与其他姐妹搭戏,遗憾放弃。
我想宝玉虽脂粉气与英气并存,却不能有男性荷尔蒙(不能给人性的联想)。
宝玉是要和黛玉躺一张床,与她耳鬓厮磨,还要纯洁无暇的人物;
是要盯着宝钗的酥臂看,生出“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的念头,也不觉得淫靡,只是痴和呆。
也是黛玉讥讽的“呆鹅”。
最终选上欧阳奋强,也是几经辗转。
一天,侯长荣对同在培训班的张玉屏说:“我看过你主演的电影《虹》,电影里演你弟弟的那个演员我觉得合适演宝玉。”
张玉屏马上跟导演推荐,叮嘱到成都务必跟欧阳见一面。
见面后,导演觉得娃娃脸,“演大人嫌小、演小孩嫌大”的欧阳,很有潜质,便让他去北京试镜头。
欧阳回忆北京试镜那天——
“筛选出来试宝玉的24个小伙子,都打扮得很时髦。
“和他们相比,我就是一个土鳖——上身是皱巴巴的背心,下面是短球裤,一双拖鞋。”
好就好在,欧阳上妆前和上妆后,判若两人。
经过杨树云的化妆后,倒有面若桃瓣、色如春花的特质,最难得一双眼睛,纯净自然,转盼多情。
他的扮相和表演,得到剧组一致认可。
欧阳不是最俊美的宝玉,却将宝玉的顽与痴,演绎得深入人心。
话说欧阳刚进组,内向拘谨得很。
在红楼剧组,王导给他提供了宝玉的生活环境。
特许他可以随意恶作剧,可以去任何妹妹的床上玩耍,连陈晓旭都不能拒绝。
拍着拍着,他说“我已经完全成为了宝玉”。
《红楼梦》能否成功,宝黛钗这三个角色,至关重要。
而王熙凤,这一穿针引线,串联起各色人等的人物,也是极关键的。
中央台开始想找刘晓庆或张曼玉,出演王熙凤。
但她们片酬太贵,台里付不起。
最后把凤辣子演绎得深入骨髓的演员邓婕,一开始并不被看好。
邓婕皮肤有点黑,身高1米55,身材娇小。
同人们心中那个又A又飒,泼辣有气场的王熙凤,到底有几分落差。
邓婕当时还有两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形象气质上均胜于她。
一个是长相泼辣、柔媚,又伶俐的上海姑娘乐韵。
一个是已经小有名气,云南话剧团的当家花旦周月,后来出演了风流痴情的尤三姐。
当时剧组普遍看好乐韵,王扶林觉得乐韵就是从书中走出来的凤姐。
有人劝邓婕“人贵有自知之明”,希望她不要在王熙凤身上浪费时间。
基本已经很直白地暗示她,你演凤姐没戏。
偏偏邓婕是个不服输的人。
她还是每天钻研原著,请教老师,磨炼演技,没有对手就拿圆明园的石头试戏。
或许她与王熙凤实在有缘,或许上天真的不负有心人。
最后录像之前,乐韵竟退出了红楼剧组,跟男友去了香港。
录像那天,邓婕的表演,征服了剧组,赢过了周月。
编剧周岭回忆说,邓婕肯下功夫,还会自己设计戏,这边一喊开拍,她“啪”一拍桌子,是背影,又一回身,漂亮的脸上盛满怒气。
那表演把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
可以说,邓婕是凭本事拿到了王熙凤一角。
最后成为红楼剧组里,演员之路走得最远最好的一位,竟有迹可循。
从此我们未语笑先闻、八面玲珑、精明强干的凤姐便有了形象。
那一年,高宏亮23岁。
因长得太帅,到北影送剧本时,被副导演盯上,一路上跟着他,要到了联系方式。
最后饰演了风流倜傥的贾琏,琏二爷。
金莉莉从王扶林窗口走过。
因其瘦弱的身形,符合迎春“金闺花柳质”的特质,被叫去剧组。
拍戏半途,金莉莉考上中戏,离开了剧组,可把导演愁坏了。
据负责选角的夏明辉(邢夫人扮演者)回忆:
“王导限我在三天内把迎春找出来,我把成都扒了一遍都找不出合适的。”
后来大街上,夏明辉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上去攀谈,女孩子不爱说话,特别像“二木头”。
这就是后来的饰演迎春的牟一。
选角的艰辛、奇遇与机缘,怕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正是这些千挑万选的角色,成就了87版《红楼梦》不可撼动的经典地位。
没有“潜规则”,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演员大于剧组的情况发生。
人人都为剧情服务,脑子里没有别的,只想把电视剧拍好,无愧于全国的期盼。
>>>>培训
87版《红楼梦》从组建剧组到拍摄完成,历时5年,是全国第一个采取海选形式,面向全国征集演员的剧组。
在开拍之初,就确立了“忠实原著,重视续作”的八字宗旨。
并请了一批顾问,来剧组指导和把关:
名单包括:
沈从文、启功、吴世昌、周扬、周汝昌、杨宪益、曹禺等等。
这批豪华顾问团,几乎涵盖了当时大半个红学界泰斗级、国宝级人物,以及著名的文学大家。
俨然一副要拍成艺术瑰宝的雄心气魄。
这些大师给演员们讲授红学课。
红学家周汝昌讲“《红楼梦》原著的优与续书的劣”;
李希凡讲“《红楼梦》的历史背景”;
美学家王朝闻讲“怎样正确理解《红楼梦》的角色”;
文物专家朱家溍讲述“《红楼梦》中的北方生活习俗”。
这等机会和待遇,即便在现在最高的学府,也是没有的。
作为古典小说巅峰,《红楼梦》联系着上下五千年文化,在中国几乎是妇孺皆熟,老幼皆读的,任谁都有崇敬之情,敬畏之心。
红楼里的女儿走出来,应个个都有古典气质。
大观园写诗作画、弹琴吟曲,自有一翻书卷蕴味。
因此演员不仅要追求“形似”,还有具备“神似”。
形神兼备,人物的味道才出来。
红楼剧组除了让演员研读原著,听大师课,还先后展开了两次演员培训班。
练习身段形体、学习琴棋书画,学唱主题曲《枉凝眉》等等,以期融入角色的生活环境。
30多年前,剧组在圆明园培训的珍贵影像曝光。
记者问她们:你们生活中跟林妹妹关系怎么样啊?
陈晓旭看着张莉悄声细语:咱们俩可好了。
张莉点了一下晓旭脸颊,一脸宠溺:我们俩最爱打闹了,对吗?
两位演员的日常嬉闹,怎么还瞧出出了浓浓的钗黛CP感。
角色的举手投足已经完全嵌入演员的生活日常了,让人觉得张莉就是宝钗,陈晓旭就是林黛玉。
真真是难以复制的经典。
可惜的是,大部分主演演完了《红楼梦》,再也不能演其他角色了。
也许是角色太过深入人心,也许是演员太过入戏。
虽可叹可惜,很多演员也因《红楼梦》改变了自身命运。
欧阳奋强,当上了导演,再也不是峨眉电影厂坐冷板凳的无名小角了。
陈晓旭,下海经商,因林黛玉一角得客户信任,身家过亿。
2007年。
2月,陈晓旭因患乳腺癌,剃度出家,法号妙真。
5月,陈晓旭香消玉殒,她为保持身体的完整,不接受手术,享年41岁。
这件事在互联网还未普及的年代,在全国引起了震荡。
一直记得她去世那一天,还在上中学的我,趴在课桌上哭了,不知道什么原因。
或许是为美的消逝而心痛。
或许她一直没有被人们忘记,依然是惹人疼惜的林妹妹。
只要还有中国人,《红楼梦》就不会消失。
只要有《红楼梦》,87版电视剧就有一席之地,陈晓旭们也会一直活下去。
1982年,作曲家王立平正在为写《红楼梦》13首曲子焦灼不已。
电视剧拍了3年,他写了4年半。
《枉凝眉》写了1年2个月,尚且艰难;《葬花吟》他写了1年9个月,简直呕心泣血,如痴如狂。
他想不通,红楼人物这么多,为何曹公单单对爱生气、病怏怏的林黛玉深情满腹?
有一天他终于想明白了。
《葬花吟》诗篇,念至“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突然觉出这哪里是低头葬花啊,分明是扣问苍天!
他脑中羸弱的黛玉,突然有了屈原的影子。
他领悟到林黛玉最有才情,懂得最多,因而痛苦也最深。
灵感突至,王立平泪流满面,他要通过音乐替曹公和红楼人物的闷气喊出来。
2010版电视剧《红楼梦》开拍之前,很多人问王立平会不会重写红楼音乐。
王立平斩钉截铁道:
“我不会再写《红楼梦》音乐,不是不想,不是不爱,而是我在创作中已经倾尽了所有。”
如若不倾尽所有,曹公怎写出这“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梦。
如若不倾尽所有,怎对得起无数人对《红楼梦》的崇爱与敬畏。
王扶林在看完《枉凝眉》曲子说,“这不是绕梁三日,是绕梁三十年。这就是红楼梦世界的声音。”
王立平后来说,“我相信将来他们会拍得更好,音乐会写得更好。
但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就是用我们的心血、智慧、勤奋筑起一道高墙,
让后代即便不会望而生畏,也应该让他们感到想要超越没那么容易!”
写在结尾:
1984年2月,《红楼梦》在北京试拍,同年9月正式开机。
所有创作者,所有参与者,脑子里只想一件事,就是把电视剧拍好,把这个事做成了。
在成片的36集《红楼梦》里,有一场重头戏,连原著里都没有。
探春远嫁。
那叫一个大气磅礴,悲痛欲绝。
王立平在写完探春的曲子《分骨肉》,趴在钢琴上痛哭不止。
导演王扶林正是听了这首曲子后,太喜欢了,于是特意加了这场戏。
探春远嫁之时,贾府已忽喇喇似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了。
陈力清丽高亢的声音出来,寸寸柔肠,盈盈粉泪。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
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了,莫牵连。
奴去了,莫牵连。
奴去了,莫牵连。
悲怆恢弘,人被抛入茫茫大海,不知归处。
开头。
石头想到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似乎早已勘破人生真相,红尘跟石头说——
那红尘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道不如不去的好。
如果你提前知晓人生将经历许许多多痛苦、惨败、愤郁、无奈、怅惘,你还会来人间走一遭吗?
少时不懂红楼梦,读懂已是泪千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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