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外孙宋菲君的眼里,
丰子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公,
总是摸着胡子,笑眯眯的,
整日整日陪他们玩,从来不跟孩子发脾气。
但总有一些蛛丝马迹,
在告诉当时还年幼的宋菲君——
外公不是一般人。
最明显的一条就是:
周总理都会请外公喝酒。
丰子恺,称得上最为大家熟知的漫画家,
不仅自己是文学和艺术上的全才,
七个子女和众多孙辈们,
经他“漫不经心”的培养,
也都成了各自领域的佼佼者,
但他们回忆起来都说:
“一整个童年,几乎都是玩过来的。”
今年79岁的宋菲君,
是丰家少有的理工科学霸,
60年代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成为物理学家。
他从出生到18岁一直跟在外公身边,
对丰子恺的“快乐教育”记忆最深。
丰家有“课儿”的传统,
丰子恺亲自给孩子们上课,
每周一次,每次一小时,
学的是诗词和外文原著。
他会把诗词里的故事,变成漫画,
不抠字眼,“不求甚解”,
有时甚至鼓励孩子翘课出去旅游。
早在100年前,
丰子恺便有了“素质教育”的观念,
认为修养比知识更重要。
他从不过问成绩,也从不严厉批评,
但也不见哪个后辈掉了队,
宋菲君说:“外公站在那儿,就比什么都强。”
今年10月,宋菲君的新书《丰子恺家塾课》出版,
趁此机会,一条前往北京拜访了他,
他说:“我一生都深受其益。
我有义务,也有责任把它们写出来,
让更多人思考家庭教育的意义。”
自述 宋菲君
撰文 鲁雨涵 责编 倪楚娇
是名人,也是最慈祥的外公
1942年,我出生在遵义,父亲是浙大当年的毕业生,在外公家做家教。当时正是抗战时期,外公全家都在四处抗战逃难,从浙江辗转到桂林,又跟着浙大到贵州遵义。
但外公还是给我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菲君”。我出生在清明节,古时候也叫“芳菲节”,“芳菲子君”就是指在清明节出生的男孩子。
我跟着他,待过重庆、杭州和上海,一直到18岁去北京上大学才分开。
从我记事起,外公就已经有一定地位了,一到过年过节,家里就很多人来拜访他。有一天晚上,他满面红光地回来了说:“今天周总理请我们喝酒。”那我们当然有感觉他是个名人。
但是更强烈的感觉是,他就是一个慈祥的,从来不跟孩子发脾气,普普通通的外公。
外公的子女很多,孙辈也多。外公很喜欢小孩,家里的小孩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他三笔两笔就变个画。
其中有一张画,外公坐在那儿,我趴在他身上,旁边立了个孩子,就是我小舅舅,比我只大4岁。
当时我问我外公:"为什么我叫你外公,我小舅舅叫你爸爸?"外公回答:“你年龄小叫我外公,他大,他叫我爸爸。”那我不懂,马上就回答一句:“等我长大了,我也叫你爸爸。”这幅画在报上一发表,大家看了都笑出声来。
我们家里的氛围也很好。每年过年,我们家有“除夜福物”的传统,每人都要买一份礼物包起来,贴上红纸,然后大家抽签,交换礼物。我们都想抽到外公或外婆的福物,因为他们的礼物往往是最贵重的。
我常常担任服务工作,就有机会“作弊”,把外公的纸条折得略偏一点,我就能抽到他的礼物。我记得有一年外公的福物是一支钢笔,那时候钢笔很珍贵的。
外公经常带着全家一起旅游,有时是为了找写文章和画画的灵感,有时就是一时兴起。
有一次他教我苏曼殊的一首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教完之后,正好下个礼拜就是农历八月十八钱江大潮,外公就说全家一起去看潮。
去的那天是要上课的时间,我就写了个假条,外公在旁边签了个名。本来重点中学不让请事假,班主任一看假条,上面还有个丰子恺的签名,他就拿不定主意了,就把这个假条交给校长。校长说,准假。
这样我们就全家租了辆车去看潮,这一天的课也不上了。
外公还特别喜欢跟我们讲故事,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关灯,大家都躺在那儿,先不睡,外公开始讲故事了。第一句话总是“有一个……”,他就不说了,卖关子。我们就开始猜,和尚,尼姑,师姑,还是什么?当然大部分都猜不对。
《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聊斋志异》还有《白香词谱》,讲了好多。他也不是为了讲什么道理,他从来没说,我要你们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必须怎么样。不大想,倒反而成了。
学习不超过一个小时,剩下都是玩
从小学开始,每个礼拜六晚上,我都到外公家里面去学诗词,从《古诗十九首》开始到《滕王阁序》,学了有十几年,叫做“课儿”,teaching the kids。
“课儿”这个传统很早就有了,抗战逃难路上,买不到书,外公就手抄了一本词选,给我母亲他们当教材。
我母亲那一辈除了学诗词,还要学外语,屠格涅夫的《初恋》,林肯的《独立宣言》等等。
外公说过,一个民族的精华,就在他的诗词和文学原著里头。后来外语学得少一点,诗词一直是在学的。
外公自己的古文功底就很好,他父亲是清朝末代的举人,从小他在家里就跟他爸学了好多,又上了私塾。大家跟他学诗词,不觉得是一种负担,反而觉得是一种享受。
每次去的时候,先背上一次学的诗词,背得了,他就摸摸胡子说“好”,然后教新的新课。如果背不出来,他也不会骂你,顶多说一句:“再去念两遍。”
“课儿”的特点是养成教育,你学过这些诗词,和你没有学过这个诗词,这个人的修养是完全不一样。这个从他父亲的那一辈,到他孙子这一辈,一直都这么传下来。
讲诗词的时候,外公不是逐字逐句地解释,“好读书,不求甚解”,和现在学校里的教学完全不一样。但是背是一定要背的,诗词背后的故事也是讲的,有了这些故事,我们对诗词的理解就很深了。
他一面讲,还喜欢一面画示意图。外公画画很快,他带我去西湖写生,湖滨很多人走来走去,他"哗"就画下几笔,有的人连五官都没有,神态就出来了。
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有一首杜甫写王昭君的诗——“环珮空归夜月魂”。他就画一个女孩子,身上带着饰物,问我,你念到这个地方,是不是感觉都能够听见环珮相碰,“叮叮咚咚”的那个声音。
讲《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那么他就画一个女孩子,旁边一台轿子,几个当兵的,手里拿着矛。等于是又在讲诗词,又在讲故事,又有画,读书的这种苦恼就减掉了。
我中学的语文老师本来是不认同这种教法的,但是听说是丰子恺说的,他就没话说了。
寓教于乐
每次去外公那里,学诗词至少是20首到30首,古文的话是一篇,这量不算少吧?但是每次的学习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剩下时间都是玩了,他不会耽误我玩的时间。
即使是玩,也在学习。外公讲究的是一个“快乐教育”,所以我们家寓教于乐的东西很多。
我们家有个很特殊的游戏,叫《览胜图》,是外公逃难时在萍乡偶然得到的。类似于现在的飞行棋,六个人玩,每个人轮流掷骰子,掷到几就走几步。每一格子都是一个名胜古迹,背后有一首诗词或者有一个典故。
“尾生桥”,出自《庄子》中的一个典故,写尾生和一个女子相约于桥下,突然涨水,尾生不肯离去,抱着柱子被水淹死,很多文人都用这个典故写了诗词。那么“词客”走到这里,而“美人”还没到,就要等“美人”到了才能继续走。
和“尾生桥”对应的“望夫山”,例如刘禹锡写过:“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美人”到了这里,就要等“词客”到了才能走。一边玩,一边这些典故和诗词就记住了。
我们玩的时候,外公就坐在沙发上喝酒,或者在厅里走来走去,吟诵诗词。有时候会出门买回来好吃的,给我们吃。结束了之后,还会和我们一起议论,谁运气好,谁倒霉,没人计较输赢。
外公从不会和我们说,为什么要学诗词,但是家里人人都念诗,自然就有那个氛围了。比如我们家喜欢玩飞花令,猜诗句,出去吃饭等上菜的时候玩,西湖游船上玩,车站等车也玩。那你如果什么诗都不知道,就玩不了了,对不对?
我再举个例子,一年我们全家去南京玩,到了乌衣巷。那么好了,大家一人来一首关于南京的诗。
那时候我才小学五年级,只知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听到我的舅舅、姨他们随口就能背很多,我就会想了,他们都能念,为什么我不能念,自己就对自己有要求了。而且在这样场景里面学的诗词,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外公站在这儿,就比什么都强”
外公从来不问我们在学校书念得好不好。当然我会和他报喜,我这次又拿了全5分,他就摸摸胡子,点点头,不错不错。如果不提,他也不过问。
他唯一一次批评我,是我上初一的时候,上半学期品行评语只有4分,满分5分。外公听说之后,就给我写了封信。他在信里说:"一个人,行为第一,学问第二。"如果行为不好,学问再好也没有用。如果行为好,哪怕学问差些,也是个好人。
那次把我吓坏了,好长时间不敢去外公家里。后来忍不住,跟着母亲过去。外公知道我的心思,见到我就说:“菲君改了就好。”所以在他眼里,做个好人比什么都重要。
在这一点上,外公是我们全家人的榜样。
我小姨丰一吟回忆过,外公是佛教徒,不杀生,哪怕是一只小蚂蚁,他说:“蚂蚁也有家,也有爸爸妈妈在等他。”后来我母亲他们碰到蚂蚁搬家,就搬一张凳子挡在上面,提醒来往的行人绕道走,不要把蚂蚁踩死了。
不过他喜欢吃荤,吃素过一段时间,后来还是没忍住,开荤了。用他的话说:“口腹之欲,无可奈何。”
虽然外公认识的人很多,但他从不依附权贵。我母亲和我说过,曾经有一位高官出高价买他的画,还托当时的杭州市长来说情,都被他拒绝了,但转头他就送了幅画给家后面卖粥的大伯。
外公喜欢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他坐三轮车,车夫问他,能不能给我画幅画?外公立刻答应了下来,画完,恰好到了目的地,车夫不要钱,外公就说:“画画归画画,车钱总还是要的。”
我们很少看到外公工作的模样,但是我想,外公的效率一定是特别高。他只有把自己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礼拜六、礼拜天才能陪我们玩。
今年刚出的《丰子恺全集》有整整50辑,主编陈星教授就问我,外公是不是不太和你们说话?因为他觉得,一个人从20岁开始,什么都不做,光写作、画画,到80岁都写不了这么多书的一半。
他的学习能力也很厉害。从学习俄文字母开始,到翻译完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只花了2年8个月,这个速度是快得不得了了。后来我还问过我小姨,怎么样才能像外公那样,她说你别跟他学,这是大师,他做得到,你做不到。
他这个人也是,长长的胡须,身上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整个人很精神。我们家里小辈一直说,他站在这儿,就比什么都强。
“孩子,玩儿其实非常重要”
外公很小就表现出了画画的天赋,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喜欢描那些小人书,画画送给同学。
后来被他们老师发现了,大家以为老师会骂他一顿,结果老师看了以后,就让他画一张孔子的画像,就挂在学校进门的地方,所有学生进来的时候都要对画像三鞠躬。
上中学的时候,他的音乐和美术老师是李叔同,有一次晚上他去交作业,李叔同就说“子恺君你留下”,和他说:“我在杭州、南京两处教学,画画像你进步那么快的还没有过,今后你可以……”
说到这儿李先生不说话了。外公后来和我说,这个晚上对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从此以后他就决定献身艺术,好好学画,从玩变成了专业。
对于孩子,玩儿其实非常重要。
外公实际上一直很细心地体察我们有什么长处,他会给你创造条件,让你发展它。
比如小时候我们家里人喜欢京剧,小姨是京剧票友,我就尝试着去学拉胡琴伴奏。外公觉得我没有经过专业学习,不行。他对这个事情是很上心的,还和朋友商量该怎么办。
最后就介绍我跟倪秋萍先生学了大半年。倪秋平先生是梅兰芳先生的京二胡琴师,也是外公的好朋友。那么我这个基础打得非常好。
我搞物理,成为物理学家,也是从玩开始的。
我从初中就喜欢天文,每天晚上看星星,画星空图。高一的时候,星星能看到的少了,我就和同学一起,用仅有的物理知识,做了个天文望远镜。别看它简陋,还真看到了木星的四颗卫星,土星的光环,月亮上的环形山,还看到了金星的盈亏。
我们几个看得高兴得不得了,第二天我就把这个事情告诉外公了,他听了以后摸摸胡子,问我:“菲君,火星的卫星你们看见没有?”我说看见了火星,但是火星的卫星太小,没看见。
他点点头,完了一张画画出来,画题是:“自制望远镜,天空望火星,仔细看清楚,他年去旅行。”给了我们这段话。
我现在回过头来想,我这一生的业务道路有个重要的起点,就是外公给我画的这幅画。
到了高三文理分科,我拿不定主意,是考美术学院,还是考中文系,还是学数理化,苦恼得不得了。那天我就去找外公了,他在上海的旧居叫日月楼,他在楼上,拿着一杯茶,一面走,一面来回吟颂一首诗,温庭筠的诗:“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我听他念完,就把我的苦恼跟他讲了,他没有迟疑,马上回答。他说我们整个大家庭,文学的、艺术的、外语的、音乐的太多了,数理化学得那么好的就你一个,我的意思你不如考北大,学物理。
第二天我就报了理科班,高考就考了北大物理系。
我想他很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孩子喜欢物理,有动手能力,后来事实也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
尊重孩子的成长规律,才能真正培养出来
外公很少谈教育,后来我看他的画,才知道他曾经对当年的教育有过一些批判。
《用功》,画了一个正在读书的孩子,后面是一个虚象,非常凶恶的老头,他拿着两个法宝,一个是“100分”,一个是“毕业证书”,这两个东西就压着孩子学,孩子的脸上没有一点快乐。
《某种教育》,一个人拿着一个模具,从模具里出来的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想必是说教育太千篇一律。
外公画的这些现象,几十年后的现在依然存在,可能还更加严重了。
比如说现在半个班、半个班地学奥数,其实一个班50个人,可能只有几个人数学是真的学得好。如果将来他对这个方面没有兴趣,岂不可能他有兴趣的方面反而被忽略了。
正好现在国家在讲减负,那么希望把时间还给孩子。除了学习,愿意踢足球的,踢足球,愿意逮蛐蛐的,逮蛐蛐。现在我们院子蛐蛐叫,一个孩子都不逮,没有时间。
一句话,家长千万不要替孩子规划人生。只有尊重孩子的成长规律,这个孩子才能真正培养出来。就像外公说的:“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要保护好儿童的这份“天真”。
我想外公是这么做的,我们也会一辈子感激他。
题图来源: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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