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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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傻话,不但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一堵墙,流苏,如果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这两句颇有技巧的情话都出自小说《倾城之恋》,前一句是范柳原在舞厅撩拨白流苏,后一句是范柳原看着那堵断墙感慨,同样的人说截然相反的话,是一辈子爱你,还是彼此都没一点真心?只有张爱玲会把男女之间最真实的一面扒出来。
《倾城之恋》的名字非常美,讲述的爱情却不美,题目流淌的诗意,被现实冲的荡然无存,这部作品延续张爱玲一贯的反浪漫风格,却被追捧了半个多世纪,直到现代依然很有价值,张爱玲用老辣犀利的文笔撕开成年人婚恋的真相。
故事发生在新旧交替的民国,白流苏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她像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样早早嫁人,可惜丈夫吃喝嫖赌还家暴,流苏不能忍受,她毅然离婚回到娘家住,赡养费足够下半生过活,可哥嫂把她的钱炒股炒金赔完了,七八年后,流苏的处境越发尴尬。
那个年代嫁鸡随鸡,离婚是大逆不道,白流苏在众人眼中是异类,白家近年来每况愈下,一家二十多口挤在一栋房子,少不了勾心斗角的事儿,流苏难免遭殃,在众人眼中,她离过婚是残花败柳,没了钱再没一点价值,人生跌入谷底再难翻身,整个人都晦气。
我早说过,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呐,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变成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
当前夫过世的消息传来,哥嫂竟然让流苏回去奔丧,让她为离婚七八年的前夫守一辈子寡,好讨碗饭吃,这分明是借机把流苏扫地出门,连亲妈也劝流苏“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娘家待不得了,婆家是回不了的,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出路呢?
给七妹宝络介绍亲事的徐太太很同情流苏,给她介绍当五个孩子的后妈,流苏读书少不能出去做事,嫁人就是谋生,28岁的大龄离异女,也就当有钱老头的续弦,而24岁的宝络被介绍给钻石王老五范柳原。
范柳原的父亲是老华侨,海内外有不少产业,他今年32岁,父母双亡,吃喝嫖赌样样精,可依然是丈母娘眼中的标准夫婿,谁让范柳原有钱呢。
宝络打扮的花团锦簇,怕更年轻的两个侄女抢了风头,就拉“安全”的流苏一同去,没想到范柳原相中流苏,两人一连跳了三支舞,所有人争相讨好的范柳原却偏爱流苏,流苏借机给众人一点颜色看,就算回家被骂“不害臊”“猪油蒙了心”也值得。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成年人的一见钟情,喜欢是有的,但仅仅是那一刻的喜欢,然后是各自的打算。
流苏敢离婚,会用法律保护自己,照样要依附男人,要是能攀上有钱有地位的范柳原,她不再被群嘲而是被万人羡慕,而范柳原家财万贯,花花公子专门拈花惹草,身边莺莺燕燕无数,不过是多一个女人,多一次恋爱。
白流苏是旧式女人,范柳原是新式男人,流苏在上海土生土长,柳原漂泊英伦多年,流苏离过婚,更在意婚姻的保障,而柳原有很多女人,无意于家庭幸福,两个人的际遇想法天差地别,并且都精明冷静,可张爱玲偏偏让他们修成正果,真实演绎成年人的婚恋之路。
范柳原让徐太太把白流苏约到香港,流苏欣然同意,她决定用仅存的美貌赌一把后半生,她离开旧家族的纷扰,来到中西合璧的大都市,而范柳原说着漂亮的情话,也拿出足够的诚意,吃住玩乐全包了,24小时全天全程陪同,花了这么大力气和金钱后,从头到尾却没一点不规矩的行为,纯情的不像他。
可流苏想要的求婚却迟迟没来,直到很多人喊她“范太太”,她才明白范柳原只想让她做情妇,而不是妻子,流苏担了虚名也不肯,百口莫辩也不肯,只要范柳原没得到她,就得拿出更优的议和条件,她毅然返回上海,哪怕被羞辱的更狠也要回去。
《倾城之恋》不同于一般爱情故事,社会有压力,但没反对他们结合,它的矛盾几乎全在男女之间,流苏要饭票,要安全感,而柳原要恋爱,要情感满足,食色性也,男女有别,女的食优先,男的色重要。
无论什么样的女人,最终都渴望结婚,婚姻是种保障,也是男人对一个女人最高的承诺,代表这个男人真的爱自己,流苏这样的旧式女子,此生唯一的成就是婚姻,她不可能不紧张,物质、尊严、后半生……通通压在婚姻上。
范柳原确实喜欢流苏,他看惯了家族争斗,厌倦了商场尔虞我诈,看多了莺莺燕燕,流苏羞怯恭顺,淡然如水,低头里有不张扬的妩媚温婉,是范柳原向往的中国女人,可他太有钱啊,女人们像无头苍蝇靠拢他,都是为了他的钱。
范柳原的钱财来之不易,他的私生子身份饱受欺辱,他先经过层层算计获得家族认可,再历经重重智斗拿到巨额家产,又和无数女人情场斡旋,早已百炼成钢,女人的那点小算盘他早摸透了,他不缺物质,也不缺女人,他不会花钱找罪受,不会轻易给出婚姻的承诺。
可谁不向往爱情和婚姻呢?很多人对范柳原装假,他也习惯了半真半假,可心底总憧憬有人懂他、爱他,他喜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他渴望卸下面具和心爱的人真心相对,内心奢望却绝望。
凡此种种导致两个人的互动经常不在一个频率上,张爱玲用大段大段的调情展现男女间的差异。
柳原看着那堵极高极冷的墙,想起地老天荒一类的话,想让流苏懂他放荡表面的本真,流苏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
本该是心心相印的感人一幕,张爱玲却写出两人的所思所感,柳原说我要你懂得我,想的却是心中的寂寞,说明懂自己的人不是白流苏也可以,流苏说着懂得,却不由想到自己月光中的脸,于是她缓缓低下头,展露娇脆的轮廓和眉眼。
柳原说流苏穿旗袍和西装都不应当,流苏觉得是嘲笑自己长的难看,柳原解释了下,他说流苏有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更恼了冷笑一声,唱戏一个人唱不成,耍心眼是互相的,沟通再次失败,柳原很快恢复平日的文雅浪荡模样。
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成年男女的互动,过程像一场战争,各种试探、争斗,两人的你进我退,范柳原一直在试探,而白流苏防守的死死的,就连深夜告白也难得敞开心扉。
半夜范柳原突然说了句,我爱你,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的流苏脸红心跳,像初恋的小女孩发了一会楞,柳原又问流苏爱不爱他,流苏依然先要婚姻的承诺,柳原要念诗,流苏忙说不懂诗,她要实在的生活,柳原悲观爱情的短暂,流苏只以为那是推卸责任,不想结婚的借口。
男人是没有现在就没有将来,女人反过来,没有将来就没有现在。流苏先要拿到婚姻的保障,柳原先要确定流苏爱他。
其实,范柳原不完全是寻欢猎艳,流苏是很美,她身材娇小纤瘦,但不是性感型的
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范柳原不是为了上床,也不怎么想结婚,他的目标不是身体,或许他一开始也不清楚到底想要什么,柳原方方面面占据优势,但不确定,而流苏手段灵活多变,目标明确。
他们不像正常恋爱,流苏在香港的房间是柳原开的,可他们还要假装一点都没事,从头开始恋爱,如果当晚柳原求欢,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啊,香港的第一晚,两人各自回房睡觉,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
其实,范柳原灵魂想要一个家,肉体依旧想要自由,他是灵魂和肉体可以分离的男人,对爱情的执着执拗,不负责任的情场浪子,在他身上毫不违和,他的情话很真挚,但可以对很多女人说同样的情话。
其实,流苏未尝不想恋爱,可她没空没资本玩情感游戏,张爱玲在书中,写透了流苏怕柳原占自己便宜,又怕柳原不肯占便宜的微妙心态。
好在半真半假的调情试探中,她们更了解对方,范柳原看到流苏的决断和倔强,不快乐的人生,对自尊的捍卫,流苏也听出柳原的纯情失望,梦想的破碎,对爱情的追求,这样的共鸣很稀少,并很快回到试探猜疑,却很动人,两人都动了一点点真心。
范柳原很明确流苏的想法,但他觉得不够,这点真心不足以让他放弃花花草草,不值得他为一个女人走进婚姻的围城,他并不挽留流苏,他拿稳了流苏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有办法不结婚得到流苏,而流苏等了一个秋天还是妥协了,近30岁的女人老不起。
两性的不平等在白流苏和范柳原身上体现的很彻底,两人都是30岁左右,范柳原是男人就可以挑挑拣拣,白流苏却不能,范柳原放荡不羁,没人觉得这是问题,而流苏连正常交际的机会都没有,范柳原请白流苏跳舞,被骂不要脸面勾引准妹夫的是流苏,流苏百口莫辩。
范柳原有钱有地位,更加大这种差距,在她们漫长曲折的较量过程,男女力量严重不平衡,柳原有钱有人脉,可以把流苏请出家庭带到香港,而流苏一出来就声名受损,范柳原有阅历,拿捏住女人的动机和虚荣心,流苏回上海他也不担心,家里人会给流苏施加压力,迟早还得投入柳原的怀抱,整个过程,柳原是自满的闲适,流苏心里七上八下。
经济地位的不平等是一切不平等的基础,不是女人太功利,男人太浪漫,而是长期环境造成的,这种男女隔阂旷日持久。
再去香港,流苏没了上次冒险心跳的感觉,她认命了,流苏不是被范柳原的凤仪魅力折服,而是被家庭的厚重压力打败,柳原没答应娶她两人也同居了,因为跟着柳原,她至少衣食无忧不用再受气。
一周后柳原就去英国,一年半载后回来,流苏开始孤寂的情妇生涯,可日本兵来了,香港沦陷,连天的炮火里,“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战争稍稍平息,两人就结婚。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都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一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倾城之恋》并非是爱情倾倒一座城,而是城市的沦陷让人不再计较生死得失,成全了一对人,恋爱和谈恋爱仅有一字之差,却截然不同,谈恋爱是算计,恋爱是以真心换真心。
真心最廉价也最珍贵,廉价到排在最后面,廉价到没人在乎,珍贵到没它不行,珍贵到成为最重最后的砝码,可成年人要操心的事太多,生存、金钱、婚姻、尊严……就算有真心也不愿承认,承认就意味着认输,意味着把主动权拱手让人,意味着亮出自己的软肋,这太危险!
好的作家反映的真实放到哪个时代都适用,人人都想得到爱,但人人都更爱自己,更为自己考虑,人生本就没那么多浪漫,看透真相还坚持真爱的真不容易,这才是基于真实的瑰丽。
《倾城之恋》这么受欢迎,不仅是题材受欢迎,霸道总裁爱上我,美女钓得金龟婿,命中注定我爱你,这类故事满足很多人的期待,更重要的是张爱玲颠覆了传奇爱情,她写的爱情扎根于现实,却有不错结局。
成年人在俗世摸爬滚打多年,世故精明渗入骨髓,还有种种坏毛病,流苏想找饭票想逃离旧家庭,柳原为了情欲和情感的满足,心机女和花花公子的人设很不讨人喜,可这种情况下闪现的真心才难能可贵,“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
遗憾的是,电影和电视剧版的《倾城之恋》都极力回避这点,许鞍华导演接受不了“既不像爱,又不像嫖,不够健康,又不够病态,缺乏主题的明朗性”的故事,把结局改成夫妻幸福,电视剧把男女主角全部美化,改成了偶像剧,不提也罢。
希望历尽沧桑的成年人,不要放弃对真爱的追求,愿你不用倾倒一座城,也能找到流苏或柳原。
今日话题
【哪个爱情故事最打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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