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在郑娟家里,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内心里所产生的的首先是一种狂野的简直难以克制的冲动,那就是扑到她家的炕上扑倒她的冲动。如果她顺从,那么他求之不得。如果她不顺从,那么他会打她,直至她不再反抗。
——《人世间》
这是《人世间》原著中,作者梁晓声对周秉昆的心理描写。
他受水自流和骆士宾之托,去郑娟家里送钱。
当时的郑娟,明明已经是那样穷苦、连棉裤袜子都没得穿、只能坐在炕上辛辛苦苦穿糖葫芦,面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恩人”,却完全不领情,要他“滚”。
于是他真的转身就走。
郑娟的母亲和弟弟光明追出来,跟他要走了那笔钱。
小说改编成电视剧,自然会有很多不同,秉昆初见郑娟这段,即便在大致剧情上已经算是还原原著了,但,涉及到人物的复杂心理活动,哪怕雷佳音和殷桃演技再好,观众也很难完全洞察。
比如,很多追剧的观众觉得,当郑娟表示不肯要那笔钱之后,善良如秉昆拔腿就走,为什么老人家都追出来了他还不站住,非要人家摔倒了、跪下了?
即便不为这笔钱,秉昆明显对郑娟一见钟情,又为何不多停留一刻,反而真的拔腿就走?
光明问他有没有生郑娟的气,他说“我本来就没生气”,实际上我觉得,他有。
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态去找郑娟呢?
固然是水自流和骆士宾要他去的,但如果他不想,没有任何人能逼他去,如同他自己所说,“我要不想来谁也派不了”。
他当然是善良的,但同时也是固执倔强的。
答应去送钱,除了因为他自己与涂志强也是朋友,还因为他心底有好奇,想看看涂志强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这种心态倒也不奇怪,可能在很多男人心里,“寡妇”听上去就是一个暧昧的字眼。
在男性凝视之下,已婚少妇往往比未婚少女更加风情,而寡妇则更多了一种隐秘的禁忌感,她既有男人,又没有男人,她既因为失去男人而脆弱,又因为失去男人而坚强,那种矛盾之美很容易激发男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周秉昆,一个没有与任何女人交往过的大小伙子,在真正见到郑娟之前,就已经陷入了幻想。
小说相比电视剧,最大的不同就是,对所有角色都有非常真实的心理描写,尤其是男主角周秉昆,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内心里自然也会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比如,虽然受过蔡晓光许多恩惠,但他一开始也会忍不住在心里与人家做比较,进而生出一种不平、不爽。
他竟然不感激蔡晓光的提醒。非但不感激,还由此愤愤不平。同是中国人,那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人家蔡晓光可是在向全国公布之前就知道了的。而在那些日子里,像他这种同样关心国家大事的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家的儿子却蒙在鼓里,当然他们的父母也根本不可能知道。
——《人世间》
秉昆见郑娟这段,则是他内心阴暗面的“巅峰”体现。
他去给郑娟送钱,在心理上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优越感,那种优越感,对平日里蔫头巴脑的他来说,是很难从其他地方获得的。
他以为郑娟应当开开心心收下这笔钱,应当对他感恩戴德,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该对他这样一个雪中送炭的恩人发火。
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反过来,由郑娟占据了主导权。
更没想到的是,郑娟居然那么美、居然恰恰是他朝思暮想、最喜欢的那种类型。
电视剧的镜头,也充满了男性凝视的意味,秉昆进屋之后映入眼帘的是郑娟的背景,他第一眼先注意的,是女人的脖颈。
他的眼睛又慢慢往下,看到了她露在外面的双腿,还有光裸着的一双脚。
她还没转过头来,他就已经看呆了。
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就跟着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了。
其实这个时候,他虽然没说几句话,但心里正有着惊涛骇浪,十分不平衡:凭什么像涂志强那样的杀人犯,可以拥有这么美的女人?凭什么像我这样正直善良的工人子弟,却不能拥有这样的女人?
他甚至还想过,如今这个女人已经是被嫌弃的卑贱的杀人犯家属,就算自己强迫她,也不算多大的罪恶吧?
自己分明是为了救赎她而来,她怎么可以不但不欢迎、反而还叫他滚?
是的,以上都是他内心里当时的真实活动。一个不过是酱油厂的苦力工的青年,去给一个卑贱的女子送去为数不少的一笔钱,见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类美女,于是难以克制地与之发生了性关系,即使迫不得已使用暴力征服了她,那也算不上是多么罪恶的事吧?须知她可是一个卑贱的女子,而自己是一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好青年啊!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看,那样的事果然发生了的话,也未尝不是她的幸运呢。
——《人世间》
所以,郑娟生气,他更生气,脚步不停地就往外走。
郑娟的母亲和弟弟追过来,求他把钱留下,那其实是弥补了他未能从郑娟身上找到的优越感:这穷苦的一家人,终究还是不得不仰仗他送来的这笔钱。
他虽然将钱给了郑娟的母亲,但内心里也是有点瞧不起她的。
是光明对他的一跪,让他在居高临下、自以为看穿别人的同时,开始审判自己的内心,然后他看清了自己内心的丑恶,并为此感到羞耻。
那一跪让秉昆悟到了一个道理——当别人对你下跪相求时,表面看来完全是别人的可怜,往深处想想,其实也未必不是别人对你的恩德,因为那会使你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而看清自己,总是比看清别人要难的。谁都希望看清别人,希望自己看清自己的人却不是太多。真实情况很可能是这样——自己内心里的丑恶,也许比自己一向以为的别人内心里的丑恶更甚。
——《人世间》
在那一天,秉昆站在胡同口的高处,看着那些破败的土坯房,意识到每家每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与无助。
人总是善于审判别人,却很难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那一天秉昆审判了自己,也就获得了升华。
其实我看国产剧时,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各种高大全的人物,看上去假大空。
这个世界上当然是循规蹈矩的好人最多,可谁都不是圣人,即便是好人,内心里也绝不可能一辈子从不生出一丝一毫的阴暗念头。
《人世间》这样现实题材的小说,就很擅长去剖析人物的内心,那些内心的阴暗面,有时会真实到令人不适。
遗憾的是影视剧一方面不敢塑造这样内心真实的角色,另一方面,又因为文字描述有更多想象空间,画面确实难以呈现……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其实不妨设想一下,假如秉昆第一次去送钱,郑娟就毫无心理障碍地收下,对秉昆充满感激,甚至为了报答秉昆的恩情、如他想象中一般予取予求……
那么秉昆还会对郑娟如此念念不忘吗?
我觉得不会。
人性里似乎都有那么一分“贱”,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想要。
尽管郑娟对他的态度很快就有所改观,但因为初见的这份“刺激”给他造成的落差太大,在他心里反而有了那么点刻骨铭心的意思。
他对郑娟当然是真爱,而且是全书中最让人羡慕的那种真爱。
大哥周秉义,虽然毫无疑问地深爱着郝冬梅,但也曾悄悄觉得,他们之间的爱情,少了一份激情,时常温吞得让人提不起兴趣,那已经更像亲人间习以为常的互相陪伴。
姐姐周蓉,无论是最初对冯化成,还是后来对蔡晓光,都爱得炽烈、也有肉体上的欢愉,但最本质的根源,还是知识分子为彼此的精神世界所倾倒。
那些当然也都是爱,但是,与秉昆对郑娟这种普通老百姓的世俗之爱,还是完全不同。
秉昆对郑娟的爱,最初是源于最世俗的欲望、最本能的冲动。
体面的人常常对此难以启齿,在如今的电视剧里,更是很少看到这样的爱情。
但或许,正因为它平庸且世俗,所以才成为人世间最真实最朴素的爱情,是即便再没有文化的小人物,也能拥有的爱情。
秉昆对郑娟,由欲望开始,在随后一起生活的几十年中,也有过磕磕绊绊,但依然还是越来越离不开彼此,即便后来郑娟老了,容颜不再,可那份爱也不会因此减损。
因为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是1 1>2,谁少了谁都不行,这才是夫妻的真谛。
他俩的结合不是1 1=2式的结合,而是2-1<1的结合。只要在一起,就有力量;但只要分开,各自原先的精神能量都反而弱了。
他们都使对方热爱生活和人生,也都因为太依恋对方而消耗掉了一些自我。
——《人世间》
原著中不止一次写过,两个人以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来作为对某件好事的庆祝,而这在那个时代的民间,是非常常见的。
因为那个时候,大家无论是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都极其匮乏,难得有件开心的事情,拿什么庆祝呢?
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现象,由于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极其贫乏单调,一切被底层人家认为值得庆祝一番的事,要么以集体狂欢的方式来呈现,要么以夫妻间的性喜悦来表达。在除过年节他们连瓶酒都舍不得花钱买来喝的年代,后一种庆祝方式不但不需花钱,而且快乐指数最高。
——《人世间》
确实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了。
他们乐在其中。
这可能就是年代小说和年代剧往往既压抑又放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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