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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子女后来发现,自己唯一见过的爱情神话,竟是普通的父母。
爸妈第一次说出离婚,是在他们50岁这年。
起因是妈妈听到隔壁屋爷爷吼叫,匆匆跑去,老爷子正怒气匆匆地拍打满屏雪花的电视。妈妈试图让爷爷别急,帮着调台,可怎么也搜不到他想看的频道。爸走了进来,在爷爷的唉声叹气中也操作了一阵。左右晃动天线,重启,电视发出令人烦躁的哧哧声。
电视吵到你。”爸爸突然发难,把怒气对准了妈妈。70岁的爷爷从老家农村来到上海养老,妈妈确实对有所不满:爷爷会在屋里随地吐痰,然后用脚一蹭;吃完饭就把筷子往筷笼一插,自己不刷,也不让别人刷;他耳朵不太好使,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关键还不关门。
无辜的妈妈极力否认,争吵持续升级,一个事很快演变成另一个事。爸爸攀扯道:“除了做饭洗衣服,你看你平时会干点啥,我跟你过得够够的,你要是看老爷子不顺眼,咱就离婚,去北京找你儿子照顾吧。”被逼到墙角的妈妈哭了起来,奔出房门。
儿子是我,亲生的,远在北京工作。租住在传媒大学附近一间9平米的房子里,我接到了妈妈哭诉的视频电话。妈妈走在家门口的小河边,面部一片漆黑,哭声之外能听到潺潺的河水声。
没等妈妈复述完前因后果,我已经怒不可遏,一连在家庭群里怒怼多条信息,条条指向爸爸。最狠的一句话是:“自己没什么本事,就把情绪发泄在别人身上。”群里一时沉寂。过了一会儿,爸爸冒出几个字:“你还需要成长。”话里带刺,他是想借此提醒我,照顾自己都难,别说接手照顾妈妈了。
爸爸的这次爆发,事后看起来颇为诡异。和冤家夫妻不一样,他俩结婚三十年几乎从不吵架,爸爸对妈妈可以称得上是宠溺。
妈妈年轻时生得俊俏,却生性柔弱,头脑也不太灵光,一遇到复杂的事就迷糊,做超过五个人饭就在厨房不知所措,这些年她干过的主要工作是打扫卫生。爸无疑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人照顾四个孩子,两个姐姐、妈妈和我。妈妈做事糊涂,简单的算数都怕被蒙,甚至都不敢独自去买东西。家里人包括我都觉得妈妈没本事,只有爸爸不计较,去村头商店买瓶醋,两人都是手牵手去。
性格腼腆的妈妈见了生人一句话也不敢说,惹得亲戚们都很不悦。城里的姑奶奶来到我家,妈妈不叫人,也忘了端茶。姑奶奶绷着张脸当众对奶奶说:“你家媳妇也太不懂事了,叫人都不会吗?”妈妈躲在爸的身后,爸一直拉着她的手,向姑奶解释说,妈妈性格慢热,熟悉之后就好了。
90年代初爸爸去上海打工,春节回家第一件事是问妈妈有没有受奶奶和姑姑的欺负,如果有,他就会去我家屋后找她们理论。有一次,奶奶当着邻居的面,说妈妈是个光吃不干的货,妈妈气得把碗一扔,回屋就哭。等爸爸回来,砸了奶奶一口锅。
妈妈是一朵花,爸爸一辈子都在护着她。出身农村的他,身上有一种朴素的浪漫,哪怕是日子最苦的时候。爸爸在28岁那年驾驶拖拉机时,腰意外受伤,回阜阳动完手术,从此不能干体力活。几年下来他急的满头白发,40岁后干脆常年以光头示人。
在爸爸的宠护下,妈妈一直如少女般天真无忧,头发又直又黑,爱美。
图 | 几年前为妈妈拍的照片
年龄增加,加上对儿子北漂生活的担忧,让爸爸第一次开始重新看待自己的婚姻。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打工赚到的钱也有限,他想把照顾妈妈的担子交给我。可当时我年近三十,工作、婚恋都没谱,自己生活能力有限,更别说照顾同样没什么生活能力的妈妈。爸爸突然的爆发,赚得了妈妈的眼泪和我无知的愤怒,注定没有任何效果。
宠妻的下半场,还得他自己来走完。吵架的第二天,很少下厨的爸爸为妈妈做了顿饭。一如他此前做饭一样,难吃,妈妈还是坚持把饭菜吃完。饭间无声无息。等到傍晚,他跟妈妈说了第一句话:“走,去河边散散步。”
三月份,上海的天气还很湿冷,爸爸顺手从柜子里拿一件红色呢子大衣,给妈妈披上。
爸妈在上海打工已经有二十多年。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租住的房子从市区退到镇子,再退到松江的这个村子里。村子里住的大都是外地农民工,周围全是工厂,路上都是货车,白天路面烟尘滚滚,几乎睁不开眼睛,微弱的机器轰鸣声从早响到晚,萦绕在村子上空。
生活环境每况愈下,离家打工的爸爸宠妻有增无减。在灰暗的厂区,周围的人平日都穿着蓝色粗布工作服上班,妈妈是她们当中的一抹亮色,冬天常穿红色的大衣、绿色的袄,夏天穿着花色连衣裙。许多衣服都是爸爸带妈妈去店里挑选的,款式、布料、颜色,妈妈一次次从试衣间走出来,在镜子前左看右看。爸走上前去把她领子捋平,褶皱的部分拉直,只要妈妈喜欢他就去付钱。
偶尔逛街的他们会带上我,并让我充分体会到自己的多余。看到爸爸把巨大的耐心花费在为妈妈买衣服上,我不屑一顾,径直往沙发上一坐,不管不问。
他俩同在一家吸塑厂上班,爸爸是货车司机,妈妈打扫卫生。先前妈妈的工作是捡货,一天要上12个小时的班,她手慢,捡不过别人,又不服输,于是常常加班,手上磨出不少倒刺。爸爸买来创可贴,把她的十根手指一一裹上,告诉她以后不捡货了,干点轻松的活儿。
她有些不开心,爸爸赶紧安慰:“不差你那两三千块钱。”其实,他的工资也不过才五六千。
妈妈身上戴着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都是爸不同时期送她的,有的光泽有所磨损,颜色暗淡下去。49岁生日来临前,她在爸爸面前有意无意提过一次,想把这些首饰以旧换新。生日当天,爸爸开着他的二手奇瑞,带妈妈去市里买礼物。跑了几家黄金店,爸一口气为她买了三件金首饰,花一万多块钱。
图 | 妈妈的金首饰
妈妈为花了这么多钱感到不快,说:“我是想以旧换新,不是买新的。”爸说:“过去的东西有纪念意义,有我们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怎么能换呢!”妈妈戴上新的金首饰再去厂里打扫卫生,成了阿姨当中成为讨论的焦点。休息时,她常拿着扫帚走到玻璃门前照镜子,金耳环在玻璃上摇摇晃晃,项链闪闪发光。随后,她再用那只戴着金戒指的右手拿起扫帚,继续干活。
工厂区有条小河,贯穿整个村子,河两岸整齐地排列着一栋栋低矮破旧的二层小楼,灰白两色的墙体倒映在河水里。下了班,他们常常沿着河岸散步,爸像个说书人,历史、政治、家长里短无话不谈,妈妈是个听众。去镇上逛街,爸开着电瓶车载着她,虽不到3公里,妈妈从来不一个人去,怕迷路,怕遇到不安全。
图 | 村里的小河
老乡张叔常与爸妈一起去镇里,张婶很少跟着,平时只在家洗衣做饭,基本不出村。妈妈和张婶聊天,知道张婶不是不愿意去,而是张叔不想带她。夫妻俩除了孩子问题,在家都很少说话。张婶比妈妈还要小两岁,已满脸皱纹,头发黑白参杂,白的比黑的多。
不仅在张婶眼里,这些年一回到老家县城,大姑和婶婶们都一致评价妈妈——是老吴家最幸福的女人。这话一语双关,既是夸妈妈,也是夸爸爸。爸妈都笑而不语。
爸爸对妈妈的宠溺,覆盖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妈妈平时只能做一家人吃的饭。张叔张婶和其他老乡来家里做客时,她就迷糊了,不知道该做多少饭,炒几个菜,脑海里熟悉的做饭模式乱成一锅粥。爸要提前给她安排好,芹菜炒肉、青椒炒鸡蛋、小鸡炖蘑菇、粉丝豆腐汤,甚至会把这些字给她写在纸上,放在灶台前,让她边看边做。人再多的时候,爸只能把菜切好、配好,妈妈只需把它们炒熟即可。
爸自知做饭难吃,不过也有积极下厨的时候。我读大四那年,有一次爸夜里去送货,妈妈在家突然肚子剧烈疼痛,坐在床上,两手捂着疼痛部位,有种晕厥感。她以为忍过去就没事了,没给爸打电话,爸凌晨两点回来时她的肚子仍在疼痛。二话不说,爸开车带她去了市里医院。
爸一向开车很快,尤其是他那辆二手奇瑞,减震超差,在小路上能开出拖拉机般的颠簸感。妈妈说,那天晚上他开得很慢,乡间小道减速带较多,爸每过一个减速带车速都控制在10码以内。她坐在副驾驶上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到医院挂上急诊,妈妈被查出急性胆囊炎,需要做个微创手术。她总共住院五天,爸跟老板请了假,一直在医院寸步不离地陪护。厂里老板找不到人开车,只好亲自坐上驾驶室。
出院回家后,妈妈本已无大碍,她想去做饭被爸制止住。爸爸让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他是时候练练厨艺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妈妈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忍耐着吃了一个月爸爸做的青椒炒鸡蛋。
我曾是个对生活极没耐心的人,从不会去超市买菜,也不愿陪女友逛街买衣服,无法将完整的自我分摊到他人身上一丝一毫。与女友相处的前两年是段艰难的磨合期,争吵过后有时会想起爸爸说的那句话:“对人家好一点。”
这句话不断将我的视角往他和妈妈身上转移,窥见他们真实而细腻的情感,再拉回当下我与女友相处的境况,一些想不通看不透的东西渐渐清晰。我身上有了爸妈感情的投影。
和女友每周固定逛一次超市,我从一个“推车人”变成一个菜价敏感者,萝卜、白菜的价格哪怕涨一分钱也逃不过我的眼睛。陪女友逛街买衣服,坐在店里的沙发上玩手机已是过去式,布料、颜色、羊毛含量、干洗还是水洗,都成为我参考衣服质量的指标。有一次女友说:“你的生活技能被我练出来了。”而我脑海里闪现出的是爸妈买衣服的情景。
我们住在姚家园两年,她有时在家办公,两人都在工作压力很大的互联网公司上班,出门时我会给她一个爱的亲吻,并竖起拳头喊一声“Fighting”。去公司的时候她九点半才能回来,在北京朝阳站下公交车,几百米的距离,我去接她。冬天,她常拎着一串糖葫芦和一袋板栗下车,我把她冰凉的手揣进兜里,路上一边分食酸甜的糖葫芦,一边聊一天的工作情况。
感情顺利向前推进。2020年国庆,我们决定邀请双方父母来北京玩一趟,也商讨一下婚姻大事。四位爸爸妈妈都很开心,风尘仆仆地赶来。我们去慕田峪爬长城,给他们拍照时,女朋友的爸妈离得很远,露出尴尬地表情,更别说做出搂挎动作。
我妈却非常自然地挎着爸的胳膊,露出少女般的笑。我和女友面面相觑。我突然理解她爸妈的扭捏和不适,这或许才是大多数普通夫妇日常的关系模式。我爸妈反而是为数不多的那一对。
这几年,妈妈因为身体不太好,爸已不再让她上班。妈妈成天待在家里,在阳台上养了很多花,花开得正艳时,她会拍下来发朋友圈,配上一句感性的文案。大姐来上海玩,当她说妈妈的不是时,爸爸会为妈妈辩护,比如善良、心细,做事虽然慢,但是很认真,能把屋子打扫的一尘不染。
去年我结了婚,妻子也已有孕在身。妈妈为了过来看娃,也为了婆媳之间不会产生矛盾,开始在家锤炼厨艺,每天做不同的菜让爸爸尝试,如果爸爸觉得不好吃,她就重新再做。爸坐在桌前一道道品尝,提出建议:这个菜油多了、那个菜盐少了、你又放鸡精了吧,孕妇最好不要吃鸡精。
从上海到北京路程遥远,妈妈不敢一个人坐高铁,爸爸亲自护送她过来,一家人也在一起过个年。出乎意料的是,爸只用三天时间,匆匆辞掉那份干了十多年的工作。原本我一直以为妈妈离不开爸,这事让我意识到,爸对妈妈同样有着很强的依赖。他又怎能忍受一个人在异乡生活呢。
妻子的预产期在今年四月,我们商量要不要让妈妈去月嫂培训机构学学,到时就不必再请专业月嫂,以后她也能凭这个技能去工作。妈妈说自己不会坐公交和地铁,北京这么大,完全摸不清方向,能否学会就更难说了。我们劝服不了她,有些恨铁不成钢。
爸爸又开始为妈妈辩护说:“不是所有人都得有事业,我们年龄大了,学东西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妈妈的行为方式是与他黏在一起几十年塑造而成的,我们无法改变。
大年初三爸就要离开北京,前往杭州下沙,打算来年和叔叔一起修补轮胎。前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带他们去吃寿司,妈妈偷偷拍了一些短视频,发时配上文案:“要分居两地了,有些难过。”
爸是清晨8点走的,我拎着他的行李包,送他去北京朝阳站坐公交。朝阳站离我住的小区只有几百米,我们一路沉默着,天气有些冷,有风,低矮的阳光从楼宇的缝隙中照射到路面。
在站内等车时,他说:“你妈就是这么个妈,没什么大能耐,先让她在这住着,以后如果有什么矛盾,买张火车票再把她送到我那里吧。”
- END -
撰文 | 吴找
编辑 |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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