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出了大妖怪,少有的怪事。
几户人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惊动了山上法师前来除妖。
法师面容清秀,一身袈裟,头戴斗笠,手持禅杖,面无表情。百姓对他很是敬重,他是少有的天赋异禀之人,传闻从小收到方丈器重,是不可多得的慧根。
“敢问施主,这妖怪……”
许久,只有这单单一句,打听了妖怪的下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人们所指的林间。
“小和尚,你在干嘛呢?”
“背诵佛经。”
“你别背了,好吗?陪我玩嘛!”
“不可。”
“你那师傅就天天背这个,成了个老古板,你要是也天天背,岂不是成了小古板?”
“你!……无礼。”
女孩抿了抿嘴,托着脑袋,继续看着那个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的小和尚,期盼着能有那么一瞬,小和尚一分心,抬头可以撞上她的眼神。
可是在这之前,女孩自己就先分心了,摆弄起门口一把破旧的古伞。
女孩是周家夫人的女儿,养尊处优的周家大小姐,因是老爷新纳一妾,颇爱烧香拜佛,被老爷允了,便带着小姐也来沾沾佛气。
不过,孩童天性贪玩任性,哪受得了那老和尚的念经诵佛,偷偷跑出来,撞见这屋里与自己一般大的小和尚,来了兴趣。
不过在小和尚看来,这分明是无礼地叨扰,怎奈是寺里迎来的女施主,便也不得多言。
“小和尚,这伞?”
“万万不可!”小和尚急了,忙从蒲团上立起来,慌忙摆起手来,“这是师父的伞,不可!”
“不就是一把破伞吗?”
“真是无礼!”
初见,她是那样蛮横无理。
法师轻敲禅杖,微风间,树影婆娑,一抹光落在他清秀的的脸上,他仍是面无表情。
鸟鸣渐静,光影渐淡,法师两指压低斗笠,继续前行。
听风声,似要落雨。
第二日,周家小姐又来了。
“小和尚,陪我玩。”
小和尚没有回答。
直到周家小姐动手要抢他的木鱼,小和尚才开口。
“姑娘为何不去听我家师父讲解佛经?”
“老和尚讲的东西太无聊了。”
“无……”小和尚硬生生将个礼字咽回肚里,“那姑娘为何来我这里,我念的与师父别无不同。”
“因为你会陪我玩,所以比较有意思。”
“姑娘何出此言?”
周家小姐听罢,不再多言,起身到门口抢走了门口的古伞,一溜烟跑了出去。
等反应过来,小和尚又追了出去。
再见,她仍是那样简单任性。
树叶响动,林间气息乱了一阵,法师的袈裟拂过路边无名的野花,沾了些新土。
久久地追寻,终于依稀见到一袭素衣现于林间,法师快步想要跟上,那身影却又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再难寻觅。
法师知道,这妖怪,并非徒有虚名。
三日,四日,五日,周家的小姐天天来。
“小和尚,你说,为什么你这么在乎那把破伞呢?”
“那是师父的东西,是珍贵的古伞,切不可动。”
“不能送我吗?”
“不可!”
“为何?”
“将师父的东西赠人,这是破戒!不可!”
小和尚的口气斩钉截铁,女孩却只是勾了勾嘴角,笑道:
“你就不能……为我破一次戒吗?”
小和尚愣了,他知道答案,但是只是一瞬,他不愿说出口,许久才出声。
“姑娘要这古伞又有何用?”
“没什么用……只是我只要拿着它,你就会来找我,所以……我想要拿着它。”
多日以后,她似与初见不同,笑得甜了几分。
追寻着那一袭素裳许久,法师稍有些头绪,驻足不再向前。
那妖怪也颇有妖力,迟迟不现身,而在此愚弄自己,定有些诡计,切不可着了它的道。
法师也听说,曾有多位僧人前来除妖,最后均落得一个尸骨全无的下场,若是自己稍一懈怠,怕也是这样的结局。
法师有这样的预感,与这林间的妖怪对上,是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的。
周家来此烧香拜佛,已成众所周知的常事,就连周家几岁的小姐都爱上了佛经,曾哭闹着要去寺院。邻里街坊都说,以后定是个喜读诗书,富有文学才气的女子。
方丈让她叩拜佛祖,女孩躬身拜地,头磕蒲团之上,模样很是诚恳,周家人欣慰地点头,方丈拂衣,眼里净是慈祥。
可只有待在一旁的小和尚知道,她的心里,哪里装得进半个佛经里的字?只是除他以外,未有人见她眼里窗外一抹氤氲的绿色罢了。
她瞥过眼,眼神与小和尚撞上,并未有丝毫怯意,反而眉毛一弯,笑了。小和尚知道她的秘密,她不需要隐藏,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小和尚就是她的秘密。
“小和尚,”叩拜完后,周家小姐在一旁悄悄拉住小和尚的衣角,轻声道,“等会儿,陪我去林里玩呗。”
法师已伫立多时,仍未见变化。
他沉思片刻,缓缓闭上眼睛,感受春风在尘埃中的那一份律动,感受脚底土地,透过木屐传来了那一份凉意。
此刻,他异常平静。
不多时,有什么忽然划过他的衣角,那一瞬间,法师猛地睁开眼睛,素衣正从他眼前飘过,那消除地干干净净的妖气在那一刻被法师嗅到一丝。
法师伸手去抓,却只是划过指尖,手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素衣飘远了,法师追寻其踪迹跟了上去。
此刻,雨滴从天空飘落,沾湿了法师的袈裟。
小和尚在祠堂里敲着木鱼,背诵着佛经。窗外雨声渐起,他有些烦躁,不及平时。
今天确实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
这么久以来,周家小姐第一次失约了。
空荡荡的祠堂,木鱼的声音清脆响亮,却依旧除不尽小和尚心头的杂音。他撇过头,看了一眼师父的古伞,正好好摆在门口,此刻竟也觉得这伞有些破旧。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忽地,师父一声叫喊打断了小和尚心不在焉地佛经背诵。
“你有见到周家小姐吗?”
小和尚一眼扫过那些赶来的周家人惊慌的面孔和师父无奈的表情,便立刻起身,抱起门口的古伞不由分说,夺门而出,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消失在了烟雨朦胧的林子里。
所有人都茫然了,师父亦然,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
小和尚,破戒了。
轻快的脚步声在林间响起,伴着水花溅起的声音,融进雨里。
法师的身影朦胧起来,依稀闻得他似在微喘。
妖怪已经害了不少人,若是再不将它除去,趁着这雨,生怕又是要去害人。
木屐在林间积起的水塘里啪嗒作响,法师只稍一定睛,眼里便映入一抹鲜红,这脚底踩得哪里是什么雨水,分明是不知何处来的血水啊!
法师皱眉间,再一抬头,不远处猛然显现一个人影,一袭素裳,背身而立,身材曼妙,手撑一把稍显破旧的油纸伞,靠在肩头。
法师心头一颤,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正了正身子。
“你怎么来了?”
女孩抹着眼泪,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为她撑起伞的小和尚,雨水落在伞上啪塔啪塔地响着,仿佛平日里小和尚敲木鱼的声音那般令人安心。
“师父他们找不到你,很是着急。”
女孩的发丝滴落几滴雨水,落在小和尚的手背上,望着小和尚一脸认真的样子,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把熟悉的破伞。
“你破戒了。”
“受罚便是。”
“来了?”那人转过身,抹去脸上些许雨水,映入法师眼帘的,是一张倾国的少女脸庞。
稍显破旧的油纸伞散发着古老的味道,新土与其木香混杂在一起,却被渐起的大雨砸落,混进了血水里。
法师默不作声,只是轻敲几下禅杖,压低了斗笠,不再看那张充满欺骗的脸庞。
林中溪水声与雨声混杂,潺潺流水勾勒出一条林间小径,女孩拉着小和尚的衣角,跟在后面。
“不问我为何来此?”
“为何?”
女孩眼神没落,没有出声,不知走了多久,才又轻启双唇。
“小和尚,以后,你还会陪着我吗?”
“我说,和尚啊,你陪我留在这片林子里,如何?”
林中空有雨声。
这是妖怪魅人的招数,切不可应。
“……会。”
小和尚想说“贫僧为出家之人”,想说“此为破戒之举”,想说“还望姑娘海涵”,但都没能说出口,脑里绕了半天,竟只脱口而出一个“会”字。
“那你还会想起我吗?”
“和尚是否还未曾记起我来?”
禅杖顶端铃铛般响了几声,又静了。
“……定会。”
“这样啊……”那妖笑了,眼中是氤氲的春雨,衣摆融在雨里,“其实,我也早就累了,那就麻烦你了。”
法师轻轻挥动禅杖,嘴里念念有词。
霎时,光影之间,脚底一片红光连同那素裳一道消失,油纸伞失了支柱,应声落地,略显凄凉。
妖气明明散了,法师嘴中的念词却依旧未停。
女孩听着回答,笑了,笑得很干净,很简单,此刻,在弥漫着新土和木香气息的伞下方寸间,女孩望着那个耿直又可靠的背影,不禁脸颊染上绯红。
“小和尚,你真好。”
“小和尚,”女孩抓着小和尚衣袖的手多了几分力道,“你说话可要算数。”
忽地,女孩向前一倾,从后头,在小和尚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小和尚果然吓得猛然立在原地,转过声似要说些什么,瞪大了眼睛,但半天又只说出一句:
“姑娘,你这是何意?”
“小和尚,我啊,”女孩苦笑道,“好像要嫁人了。”
雨声渐响,几乎要把小和尚的回答淹没在这片林子里,不过,女孩还是听到了。
“如此……甚好。”
“……甚好。”
春雨未息,法师上前,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收好,便离去了。
传闻,京城的妖怪终于被得道的高僧除了,却无人认领赏赐,百姓称其侠义。
民间欲最后办一场祭奠,镇压邪灵,选在了被灭门的周家,也算是吊唁。
这一办,便是一天,傍晚时分又落下春雨,像极了泪水,烟雾朦胧中忽现一顶破旧的油纸伞缓缓上前,众人细瞧,伞下是位僧人,颇为眼熟。
僧人不多言,只收伞,将其供于堂上,便只身离开,雨中的背影茕茕独立。
席间有人问起此人身份,有言者,是当年周家烧香拜佛处寺里的和尚,亦有言者,为京里除妖的侠士,众说纷纭,未有果。
再细细端详其伞,只道,此为周家小姐生前随身之物,众人默然,颇为惋惜。
世间难得的贤良女子,可惜嫁人一日被妖所袭,大喜成了大悲,更有甚者言其化了妖。
人妖殊途,古来为此,未曾有人破例。
早知该听姑娘一言,如此,贫僧终是如姑娘所言,成了古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