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瓦恩堡的人们在孤独中,慢慢地变成 “畸人”。 它就像一个牢笼,处于这里的人们痛苦、挣扎、逃离,但一切都毫无意义,无法挣脱。
这是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短篇小说集《小城畸人》中被孤独禁锢的灵魂。
这部短篇小说集于1919年面世,从此确立了安德森在美国文学史的地位,也使他成为了美国举足轻重的现代主义小说家。
安德森对海明威、福克纳、塞林格、斯坦贝克、菲茨杰拉德、卡佛等作家的写作具有深远的影响。
菲茨杰拉德对他赞誉说:“他是时下用英语写作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上帝,他真能写啊!”
确实是能写。
被污蔑不敢用手触摸别人的老师、渴慕上帝施恩的农场主、妻子出轨一辈子活在愤怒中的电报员、虚度年华的女店员、抑郁而死的旅店老板娘、热烈苦闷的女教师……
24个小故事却像是一帧帧简洁深刻的素描画像,画像中的人们是平凡喧嚣的世界里执着于各自真理的畸零人。
这些人物中,有三位女性的命运,看得让人不吐不快。虽然有时代的烙印,但隔着一百多年的时光,读者仍然可以从她们身上,看到与自己相契的灵魂。
艾丽丝:一个灵魂不属于自己的人
艾丽丝是一位售货员。16岁的时候和一个叫内德的男人相爱。有一天内德和她说,他要离开瓦恩堡,去大城市工作,让她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这一等待,很漫长,甚至内德再也没有音讯。痴情忠贞的女孩拒绝了别人的示爱,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我是他的妻子,不管他回不回来,我永远做他的妻子。”
她并不清楚:女人是属于自己的,要根据自己的生活目的决定取舍。
她拼命工作拼命挣钱,开始时是想存了钱去城市里找内德,后来是觉得存了钱可以供未来她和内德花销。
两三年后她第一次产生了受骗的感觉,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年华在渐渐离去,她很恐惧,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找到幸福了。
二十五岁的时候她越来越觉得孤独,所以加入了教会,因为每周可以和很多人在一起。
二十七岁的时候,她觉得“有一种东西是不会被欺骗的”,这么多年来,自己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生活早就给了答案,然而她自己不愿相信。
在一个雨夜她闹了了点事。那天晚上她感到特别孤独,身上的青春活力一点点地在流逝。她脱光了衣服,站在草坪上,雨水打在身上,发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那些活力和勇气又回归了,她想跳跃、想快跑、想大喊。
她不顾一切的希望有人拥抱她,因为内心的孤独无处宣泄,渴望被拥抱、被回应。然而,并没有任何人走向她。
很快她的神志清醒了,倒在草地上,慢慢地爬回家。躺在床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勇敢、强迫自己相信:“很多人,即使在瓦恩堡,都得孤独地活着,再孤独地死去。”
看,生活的残酷,并不是直接把你打入地狱,而是把美好的部分让你看过、体验过,并许下诺言,最后又让你自己把这水晶球打破。
路易丝:一个误解“爱”的人
她是美国工业时代女性群体中,过于敏感的那一类。
路易丝的父亲是一个富有的农场主,这位父亲一直希望能有个男孩来继承他的家业,对于女儿的降生,始终很不痛快。
她的妈妈身体单薄,过于操劳,又是看丈夫眼色行事的人。
在这样的家庭中,路易丝活得小心翼翼,文静而敏感,想要得到父母之爱,又无人爱她。
像所有原生家庭中得不到爱的小孩一样,路易丝第一步逃离开始了。
她向往中的那个充满欢乐与活力、男男女女生活得很自由的瓦恩堡镇,一定是一个很棒的地方。于是,小镇成了她向往自由的新起点。
她寄居在父亲的朋友哈迪家,学习用功的她却被哈迪家的两个女儿欺负与排挤。在这里没有朋友,懦弱、安静的女孩连友谊之爱都得不到。
孤独无依的她,渴望温暖,渴望陪伴,她尝试给自己找情人,她主动出击,写信私会上了哈迪的儿子约翰。
她的想法很简单,被人抱在怀里亲吻就是爱,但爱到底是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约翰的手放在她手上,她就觉得很满足。她对爱的渴望疯狂的时候,甚至会抱住农场年轻雇工,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但没有人抱她,即便和约翰结婚后,约翰对于爱情有着自己的看法,因为拥抱没有性爱来得直接。
路易丝要的是别人对她发自内心的关爱,温暖的家庭生活,而她得到的,仍然是摆设般的情感。
她盼望走出农场,而最后发现,自己向往的瓦恩堡根本与其无两样。
她开始自暴自弃,说刻薄的话、伤人的话。直到新生命降临的时候,作为母亲的她,仍然不知道怎么样去爱孩子。
她对孩子,有时很温柔,有时又不管不顾,是一个神经质的母亲。
约翰指责她残酷的时候,她哈哈大笑说:“他是男孩,总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要是是女孩儿,为了她,世界上没有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作为读者,不禁暗暗叹道:即便是女孩,路易丝一样也不懂得怎么去爱。
同儿子不亲,和丈夫不爱,与父母不近。所以,中年的她仍然还活在寻爱的路程中,孤独而盲目。
爱既是付出,又要懂得去接受。在这两点上,路易丝始终没有明白。
伊丽莎白:一个来不及逃离,梦想就被碾碎的人
旅馆老板的女儿伊丽莎白,年轻的时候像一朵骄傲的玫瑰,高傲轻佻,穿着花哨的衣服,挽着旅馆客人的手逛大街,聊着向往的城市风貌。只要她出没在瓦恩堡镇的街头,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小伙子的目光。
而45岁的她多病瘦弱,在陈旧的旅馆里像一个幽灵一样到处游荡,打扫着一个又一个的房间。
年少的她想做演员,要去大城市生活。而城里来的客人却告诉她:“和这里一样枯燥无味。没什么出息。”
伊丽莎白的梦破碎得很快,还没等她开始行动,父亲生病死了,而只有店里的伙伴汤姆在身边。
父亲死之前,劝她不要嫁给汤姆,不要嫁给瓦恩堡的人,让她拿着剩余的钱,离开这里。
而伊丽莎白以为婚姻可以改变生活的面貌,想要的只是结婚而已。结婚后她很快发现父亲的话是对的,但她已经无法离开瓦恩堡。
敢于轻易地和一个不信任或者不爱的人结婚,不幸早就注定了。
伊丽莎白抱怨着婚姻碾碎了她的梦想,当她想要追求梦想的时候,汤姆在后面追,张牙舞爪,身边有什么东西就操起来扔,木棍、碎玻璃,甚至干活用的工具。于是,她把梦想关了起来。
汤姆怨恨的是这个旅馆以及妻子拖住了他的前途。他原本以为这两样事物可以给他的生活带来新的希望,然而,旅馆越来越旧,妻子越来越神经质,成为了败落与不可救药的东西了,他时时刻刻想着摆脱。
但他们并不明白,他们彼此恨着的,不过是现实面前的那个自己而已。
伊丽莎白爱自己的儿子乔治,但她习惯了将一切压在心底,她胆怯寡言,趁儿子不在的时候去他房间祈祷,“假如我死的时候,看见他变成像我一样的废物,我会复活的。”
她会留心儿子房间里发出的细碎声,来判断是在工作还是在看书或者是在睡觉,却总也不会正面去关爱一下。
这对母子的在一起的时候,相处方式也很奇怪,两个人总是呆呆地坐着,不讲话,默默看着窗外。
至于她的梦想,有时候会复燃,她会将自己打扮成剧中的某个人物,从旅馆的楼梯上高贵地往下走,直到把旅馆里的客人吓一跳。
她会迅速地萎顿下来,身上神奇的力量消失,两腿发软,浑身打颤。
她知道儿子乔治始终会离开瓦恩堡这个地方,她的梦想需要儿子去延续,但她又害怕被远走的儿子抛弃忘却。
她就这样,挣扎在孤独、不安、不满、被孤立、梦想无法实现的深渊中,无法呼吸。
后来她死了,于她而言,是解脱。
一个梦想被压抑的女人,又把梦想押在了儿子身上,所以,不幸是早就注定的。
而在这世上,像她一样把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女人、男人们不知道有多少?
《小城畸人》的人们平静的外表下,内心都涌动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误解与孤独、不安与不满、幻想萌发又被破灭。。。那些积压在心里的情感无法宣泄,因而使他们在精神和心理上变得扭曲不可理解。作者在书中说:
“一个人一旦拿走一个真理,就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依照这个真理生活,他就变成一个怪僻的人,而且,他所拥抱的真理就变成谬误。”
是啊,这样变成“真理”多少有点蠢,这不是真理,只是执念而已。
小镇里人们的境遇,是一面镜子,我们其实都是畸人,有执念,有坚守,有后悔,有失落。有心想要打破它又害怕或挣扎或无能为力。
这百年来的读者,都能从中找到一个与自己相契的灵魂,那些人,正是某一时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