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
有一位名叫朱諟我的文人,写过一本志怪小说《柳絮编》,通篇都是道听途说来的鬼怪故事,可在书的末尾,却留下了一封他写给一位友人的信,准确来说,是写给一位对他极为重要的女孩子,然而却从来没有寄出过的信。通过信之前作者所作的说明,我们知道他原本和那个女孩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是后来两人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作者负气之下便远走他乡了,后来又经历了许多事,总之物是人非,好多年过去,垂垂老矣的作者特别想要再见到那个女孩,可是又心怀愧疚,而且也根本不知道对方如今身在何方,只好将自己的思念和愁苦之情都写进了这封信里,后来又收进了自己书中,希望这本书流传开以后,自己思念的人能够有机会看到。
可惜的是,这本书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流传度都极其低,所以作者的愿望多半是落空了吧。
不过作者的这封信写的还是不错的,从头到尾都在花式表达着三个字——“我想你。”倒很符合这题的要求,我对着影印文件手敲了半个小时,终于全都抄了下来,原文如下——
走马仆负荆再拜珺子足下:
十数日前,适得一故友讣告,而此前一夕,仆尚于梦寐与之相会,谈笑音容,无异平生,而乃黄粱甫熟,彼竟已遽徂蒿里,惊怛扼腕,为之废食。后数日,又复见君于梦,颜色未改,笑靥如昨,时仆亦悉忘先之旧事,惟执君手相慰寒暄而已,殆至梦觉,乃瞿然悚惧,透体寒彻,虽极知此不过己之自相妄惊,而终战战惶惶,枯坐至明。
思仆之与君别,屈指数来,将及一纪,岁星亦一周天而返乎故宇矣,而仆仍萍梗寄寓,飞蓬四方,仆少时读古人诗,见“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之语,尝笑其何至乃尔,而今每吟及,竟悲不自胜。
仆于世人乐道之情爱,固懵然不得其解,惟记古人云:“爱者,心不能忘也。”于君,仆可谓不能忘矣,若此言为是,则仆竟尚能爱人乎?然仆于所谓爱者,亦惟止于不能忘耳,至于其他,则复愦愦,若痴若瘖,以此爱人,不啻贻人以鸩毒钩吻,虽云“心不能忘”,何益?仆知此,是以不遗一言而别,若汤沃雪,遁思不返,此非衔恨于君,实恶己之至深也。
知君心有宿疾,每每发作,即痛不可支,虽不时可自愈,然亦当以为深戒,万莫忽之,贻有大患。诸事不必强与他人争胜,但以己身为上,胜人为下,胜己则当更下之。仆昔尝语君曰:“但为我,务自善保重之。”仆自知至微贱,惟愿君莫忘此一言。
旻天无德,造化作怪,既已降厉于仆,俾同霜草,偏又使仆无故玷尘君目,感晖来苏,岂非颠乎?以仆之封豕心性,若今尚仍处君侧,则君累日所生烦恼厌恨渐积,恐夸娥望见而兴叹,萱薲亦无力释君忧矣,故仆虽知己之遁去,一时必伤君意,然实不得不为之也。
仆尝跂予北向,望君之所在,见阡陌如川,喧声沸海,至于极目,则彤霞若溶,金乌沉没,不见君也。古人云:“日近长安远”,而世间远于日者,又岂惟长安而已乎?王安丰流连生悲,有邈若山河之叹,而山其高乎?跬步可登,河其广乎?一苇可航,然其所以悲者,以斯人斯事,一过即穷其年亦无计复得之也。
犹记昔朝暮与君周旋之日,或忘倦长谈,或摛文游戏,虽所作皆不过野语漫说,惟小儿女所乐道,而今日忆之,是珍若琅玕,千金不易。此事君则恐忘之久矣,至于仆之此人,亦本不望君之挂念也。
君之于仆,其轻重究若何乎?此说与君非难,而必欲君能解之则难也,辞繁则晦涩,语浅则似谀,岂是易事?惟若人有问君于仆,曰其人如何?仆必如是答之曰:“斯人也,可以喻大千之任一尽善尽美之物事,而总大千之尽善尽美物事之和,亦不足以喻斯人也,惟是而已。”
仆尝见明人笔记云,有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闻之,竞来共舐其眼。其意盖谓乡人闻此山人所夸,馋心大炽,以其既得见诸般美味,眼中或仍留珍馐残影,故竞来舐之以解己馋也。仆今临书叙意,以字写心,若就君前侃侃而谈者,陈思旧念,一展无隐,然此书君既无从得见,及音讯一并断绝,则仆今之所为,又何异因馋而空舐彼眼者乎?
白驹无歇,岁又云暮,往年青鬓,愁侵渐素,身非晨风,梦中无路,思君为易,其忧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