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中孙悟空作为悲剧英雄的形象是通过“神──人”结构来建构的。哭是从神到人的纽带,是神式英雄人性的最生动体现。持有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又有着七十二般变化的孙悟空自然是一个英雄,一个神式的英雄。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神式的英雄,在一本100回的《西游记》中,却哭了25次,比书中其他任何人物都哭得厉害。
取经之前,孙悟空有两次哭:第一次是第一回中与群猴喜宴之间,因虑及无常而堕泪;第二次是第二回中,师父菩提因他炫耀本领于众人,逐他归乡,他满眼堕泪。对这两次哭,我们不必深究,毕竟这时的悟空还涉世未深。但有一点不能否认,孙悟空一开始就会哭,《西游记》作者一开始就写了他人性的一面。西天取经路上,悟空一路行来,其哭更是接连不断;在海浪翻滚、潮声涛涛、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一朵云花托着的是身形瘦小、凄凄惨惨腮边泪坠的齐天大圣;“噙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的是当年畅快淋漓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的是齐天大圣;平顶山遭逢魔障,屈身于须弥山根之下,叹“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珠泪如雨的是齐天大圣;压龙洞二门外,仵着脸,脱脱哭将起来的是齐天大圣;想起取经苦恼,只为受辱于人,泪出痛肠,放声大哭的是齐天大圣;被火云洞圣婴大王劈脸一口烟燎得眼花雀乱,忍不住泪落如雨,投身于涧水,险几丧身,复又活转,止不住泪滴腮边的是当年搅乱蟠桃盛会的齐天大圣;败于独角兕大王,赤手空拳来坐于金山后,扑棱棱两眼滴泪的是“官封齐天意未宁”的大圣;在小雷音,与妖魔一战,跳在九霄,舍了性命,按下祥光,落于东山顶,咬牙恨怪物,滴泪想唐僧,仰面朝天望,悲嗟忽失声的是齐天大圣;孤单一人立于西山坡上,怅望悲啼的是齐天大圣;被黄花观道士所追赶,力软筋麻,浑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泪,失声叫苦的是齐天大圣;“愧上天宫,羞临海藏!怕问菩萨之原由,愁见如来之玉像”,对功曹滴泪是齐天大圣;遇着烧纸钱妇人点头嗟叹“正是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的是齐天大圣;狮驼岭狮驼洞困于魔瓶,担心弄作个残疾之人,忍不住吊泪的是齐天大圣;灵山山上,跪地捶胸的是当年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陷空山上,不见唐僧只见半截儿缰绳,止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大哭的是齐天大圣;隐雾山妖魔一个分瓣梅花计劈心里捞了唐僧,大叫“天天天”,止不住腮边泪滴的是齐天大圣。
一个曾畅快淋漓闹龙宫、闹冥府、闹天宫、搅乱蟠桃盛会,十万天兵无敌手的英雄,却几次三番,屡陷困境,以至黯然泪下,甚至放声痛哭,岂不撼人心魄,让人感其凄凉茫然?然而诸如此类的哭,由于大家一开始便把孙悟空作为一个喜剧英雄来接受,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作为一个英雄,非到真心痛处,决不会哭。历来的英雄,有愁只是借酒消愁,其出真言是在酒后。悟空的哭是英雄人物史上的一个例外。因为悟空作为一个僧人,不可能老是醉酒消愁,而这哭正是代了醉酒,深深道出了其忧愁悲愤的心境。
细读书中哭的情节,我们不难发现,哭的实质是好“名”。在孙悟空一生的战斗过程中,他宣扬追求的只是“名”:使一切妖邪闻大圣之名而惊魂丧魄;要保持对诸天神祗的威慑,使普天神将看见他,一个个弯背躬身。要“名”,可以说是孙悟空形象的心理脉搏。
孙悟空虽名封齐天,而在他人安排的取经路上却三番五次遭受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魔障。西天取经的目的是为了求得正果,要求得正果的强烈意识和获取正果中遭受的挫折形成了矛盾冲突,这种冲突为悟空这个具有人性的神性英雄的哭提供了可能性。哭时忆起所历艰辛,感受现时凄凉,语层深处念念不忘的是:他被压前轰轰烈烈的闹天宫和所封的“齐天大圣”之名。本以为出了五行山能再显一番身手,却只是赎罪似的虚假释放。现实与愿望的强烈反差导致了悟空的哭。在取经过程中,悟空几次深思,十分明了导致自己不幸的原因。
《西游记》三十三回,悟空的哭言:“这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西游记》四十一回,悟空哭言:“一心指望成正果,今日安知痛受伤!”《西游记》七十五回,悟空哭言:“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难。”这些都是哭时真言。如果当初他不嫌弼马温官职小,不去计较有无赴蟠桃会资格,他怎会落入如来手掌?以至金箍加顶,派往西天取经,历尽艰辛,几丧性命,悲到深处,又怎能不放声大哭?《西游记》九十九回,师徒四人遭了第八十一难后,孙悟空的一番言语,更是流露了这种心态,带有很大的总结性:“行者气呼呼地道:‘师父,你不知就里,我等保护你取获此经,乃是夺天地造化之功,可以与乾坤并久,日月同明,寿享长春,法身不朽,此所以为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欲来暗夺耳。……’三藏、八戒、沙僧方才醒悟,各谢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