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
赵树理
金斗坪村龙王庙,建在村北河西高岸上。岸底是山脚崖石。老人们说,要不是有这段崖石,金斗坪早被大河冲得没影了。
解放前,每逢天旱,金斗坪人便集中庙里求雨。全村百来户人家每八人编一班,轮流跪祷。
组织这事的人在解放前是本村地主周伯元。周伯元怎样领导这事。只要引土改时老贫农于天佑在斗争周伯元大会上说的一段话就明白。于天佑说:“求雨时,你把你名字排在第一班第一名,跪香时你打发长工替你跪。大家饿肚子跪香,你屯着粮不出放,反而只用一斗米一亩地的价买我们好地,求了十来次雨,就把金斗坪一半土地都买成你的了。有一次你和你亲家说:‘我这领导求雨不过是个样子,其实下不下都好——下了雨自然数我打的粮多,不下雨我慢慢把另一半也买过来。’你长的是什么心?要不是解放,只有你活的了……”
土改后,金斗坪全部土地又都回到农民手里,这年夏天不幸又遇上旱灾。政府号召开渠、打井、担水保苗,想尽一切方法和旱灾作斗争。金斗坪就在河边,开渠有条件,党支部书记于长水和村政委员会商量了开渠计划,又请人测量了地势,就召开动员大会。
这渠要经过龙王庙下石崖,至少得二十天。于长水说:“只要把渠开成,苗干了还能再种晚粮;不开渠白等二十天,苗干了不是白干吗?只要我们大家有信心,就能克服灾荒。开成这条渠,就再不受旱灾威胁了!”一番打气,便开工了。
动工这天,大家正在画好石灰线的地方挖土,忽然听见庙里敲钟打鼓。大家议论开了:“谁还这么封建?”“不要管他,咱们干咱们的!”“叫他们停了!不要咚咚当当扰乱人心!”“叫人家求吧!求得雨来不更好吗?”……各有各主张。村长和党支部书记都计划石工去了,党员们虽有自己的主张可也说不服大家,最后都同意派个人去看看,一个青年接受了这个使命。
这青年跑庙里一看,庙里有八个老头,最想不到的是土改时积极分子于天佑也在内。青年问于天佑:“你怎么也来了?”“我怎么不能来?”“你不是亲自说过龙王爷是被周伯元利用着发财的吗?”“那是周伯元坏,不是龙王爷不好!”“原来你也是个老封建!”有个老头是这青年的本家爷爷。他骂青年说:“你给我滚!不是你们得罪龙王爷爷,早下雨了!你们长的是什么心肝!”晌午,党员把情况反映到支部,于长水说服他们,加紧开渠。
钟鼓把一些人又敲活动了:庙里又增加了好几个老头,青壮年也有被家里老人们逼到庙里去的。庙里又定出轮班跪香制。
于长水一边发动党团员加紧挖土搬石头,一边帮石匠钻炮眼崩石崖。土渠开得快,给人们增加了信心;石头崩得响,压倒了庙里的钟鼓。跪香的青壮年不值班时,也溜出来开渠;老头们说他们心不诚,妨碍了求雨效果。
两天后,上半截土渠挖到庙下石崖边,可石头太硬,两天才崩了一排鸡窝窝。原来估计不正确,光这一段五十尺长五尺深的石渠,一个月也开不过去。这时候退坡的,说闲话的慢慢多起来,有装病的,有说家里没吃的不能动的,也有不声不响走开的;剩下的人,有的说“一年也开不过去”,有的说:“现在旱得人心慌,不如冬天再开”……
河边人少了,崩开的石头没人搬,炮声停下来。于长水一边仍叫党团员们搬着石头不让冷了场,一边脱了鞋,卷起裤管,到河对岸,坐在一块石头上想主意。他下决心说:“要不把这么现成的水引到地里去,就算金斗坪没有党!”他坐在几乎能烫焦裤子的石头上,攒着眉死盯这段石崖,好像要把它烧化,大约有点把钟没转眼睛,新办法就想出了。要是从石崖离顶五尺高的腰里,凿上一排窟窿,钉上撅子,架上木槽,就可以把水接过去。他站起来向对岸搬石头的人们喊:“问志们,不要搬了!有好办法了!”就过河来和大家商量。
午上开过群众大会通过了这个办法,退了坡的人听见有门道又都回来参加工作,党团员自然更加了劲,找木匠的、搬木头的、搭架的、拉锯的……七手八脚忙起来。
庙里跪香的人又少了,气得于天佑拼命敲钟。
一天过去,河边木槽已成形,庙里跪香的偷跑了三分之二。
两天过去,木槽上了架,跪香的人,不但后来参加的全部逃出,原来八个老头也少了三个。
石崖腰里架木槽是个新玩意,全村男女老少都来看新鲜,吵嚷得比赶集还热闹。庙里五个老头听起来心里很不安,钟鼓也无心敲了。于天佑说:“人们这样没诚心,恐怕龙王爷一年也不给下雨!”其余四个老头撇了撇嘴,随后五个人商量了一下,一齐跪地祷告。于天佑说:“龙王爷呀!不论别人怎么样,我们几个是真诚的!求你老人家可怜可怜吧!”就在这时,忽听得外边的人群疯了一样齐声大喊,喊得比崩石崖的炮声还惊人。一个老头说:“这一定是出什么事故了!”便爬起来跑出去,其余四个也都侧耳听。
出去的那个老头跑回来喊:“接过水来了!大着哩!”地上跪着的四个老头,除了于天佑也都爬起来要出去。于天佑说:“难道我们也不能诚心到底吗?”一个老头说:“抢水救苗要紧!龙王爷会原谅!”说着便都走出去。
最后剩下于天佑。于天佑给龙王磕了个头说:“龙王爷!我也请你原谅!我房背后二亩谷子也赶紧得浇水了!”说罢,也爬起来跟着别的老头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