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孙妇”即嫡长孙妇(见下文)且读以下数十字: 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 紫禁道御前待卫享强寿贾门秦氏恭入之灵柩。
此乃遵古泡制,绛帛粉书,铭旌上之大字,“以死者不可别己,故以旗识之”(《礼记.檀弓》下),是谓铭志,其意日:人死不会说话,无法自我介绍,为免弄错了“鬼”,便把姓名,身分写于旗,以资识别,亦属“验明正身”之一法,不验犹可。
马马虎虎、恍恍惚惚验而不甚明,反正是“贾府”有那么一位死人,亦可。
校真去验而求明,却是怎么也明不了的,好端端大块文章,似乎都在写贾蓉之妻、贾珍之儿媳、贾敬之孙媳,史太君之重孙媳,不幸死了。所以,才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热闹场景。
忙忙活活,喜气洋洋,送葬了,出殡了,据光天化日下铭旗上大书所载,“灵柩”中直挺挺躺着的“正身”,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其为何许人也。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贾门秦氏”,不是贾蓉之妻的那位“贾门秦氏”。因为,“宁国公冢孙媳”,论辈分,是贾敬的老婆、贾珍的娘、贾蓉的奶奶。
“程甲本”发觉不妥,改成“宁国府冢孙妇”。越改越糊涂。一“府”之内,瓜瓞绵绵,世世代代的“媳妇”,都有可能是“冢孙妇”即嫡长孙妇,其数难计,一个铭旌、一只灵柩,怎容得下?而宁国公贾演的长子是贾代化,嫡长孙是贾敷,八九岁夭亡,贾敬递补,其为长孙即“冢孙”无疑,“冢孙妇”当然非他老婆莫属。
再验下去,又有新问题:“享强寿”。指的是死者年龄,“享年”,“终年”之意,“四十日强”(《礼记.曲礼)上),老祖宗的规定,“享强寿”,即享年四十岁是也。贾蓉小后生,死去的妻子,怎么会是位年届不惑的半老徐娘,根据“冢孙妇”来推定这位四十岁的死者是贾敬的老婆,可以,但怎么会生得出贾珍这大年龄的儿子?“程甲本”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改,大约因为实在无可奈何,没法改,继续验下去,“贾门秦氏恭人”,问题更复杂,诰封“恭人”,应“四品”以上,即算凭空弄出个活贾蓉“封龙禁尉”,“五品”而已,其妻“宜人”而已。“程甲本”有见于此,索性改成了“秦氏宜人”。
元奈这位“宜人”,是不可能“亨强寿”的,也不可能成为“宁国公冢孙妇”的。
由此可见,曹雪芹的文字,细针密线,不可轻易改动的。
实际上曹翁笔下“恭人”,做为死者身分,至少提供了两种可能性:一为贾敬之妻即贾珍之母也即贾蓉祖母,二为贾敬之儿媳即贾珍之妻也即贾蓉之娘,所以然者因为贾珍的“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本是老爹看破红尘要去当神仙,把官让给儿子的。
父子二人的妻子,都可名正言顺造封“恭人”。或日:贾珍之妻尤氏,虽闹情绪,靠边站,实为大活人,怎么会上了“铭旌”、进了“灵柩”?
答日:我师何太痴耶?如此看“石头”、读“红楼”,哪里还有什么“梦”可言?内中秘辛,待到《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六十三回),可见大略,说不定连这位“尤氏”也是和“三品爵”一起由贾敬让给儿子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现在我只想说的是:一部小说、一首诗、一幅画、一支乐曲等等,为审美愉悦、审美空间,提供、创造多种多样、多彩多姿的“可能性”,比只提供一种“可能性”更难,因而就更具“魅力”。“宁国公冢孙妇”“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的难以界定的多重身份,已经为宁国府喜气洋洋大出丧提供多重的审美空间。子虚乌有的“龙禁尉”,更是画龙点睛而成飞龙在天,提供了无涯无限的审美自由。做几句附会但并不算牵强的引证:“龙,鳞虫之长,徒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说文解字])小学大师许慎,不是冬烘经师学究,解字说文,常见美辞诗意,这关于“龙”的解说,不是也可看做具体而微的《好的故事》吗?如果和鲁迅名作对照读,水与心交融、永远生动、永远鲜活、永无结束的故事,实在也无妨看做“矫若游龙”的永无止息的变体,以这等眼目读雪芹“用梦用幻等字”挥洒出的大块文章、太虚幻境、红楼大观、通灵宝玉、风月宝鉴,那些看来纰百端、时序散乱的碎玉散锦、诸影诸物”,便“织成一篇”最美最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