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方言“挑担”称谓词考释
天水方言“挑担”称谓词考释
文慧
亲属称谓集中地反映了宗法制社会的习俗,同时也带上了显著的地域文化特点和色彩。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是文化存在的物质表现形式,两者相互依存又紧密相连。文化的存在以语言形式为依托,语言也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地域文化重要的一部分,亦是文化的灵魂。方言研究专家刘勋宁曾说:“研究地方文化,包括研究地方的现代文化和古代文化两个方面。无论哪一个方面,对语言资料的依赖程度都要更甚于主体文化。”汉语中的亲属称谓语反映了人们的家庭关系和社会观念,亲属称谓语在我国的各种方言中尤其有不同的语音与词汇形式,同时也蕴含着不同的文化内涵。如在天水方言中,姊妹丈夫之间习惯用“挑担”“两挑担”等称谓词来互称。在天水地区“挑担”不仅指姐与妺丈夫间的亲戚关系,而且可以作为亲姊妹们丈夫之间关系的互称。在我国民间,通称姐妹们的丈夫为“连襟”,俗称“一担挑”。
【挑担】[tʰiɔ13tã55]连襟的俗称。亲姊妹们丈夫之间关系的互称,也指姐与妺的丈夫间的亲戚关系。清·俞樾《茶香室丛钞·称谓之异》引清·黎士宏《仁庶堂笔记》:“甘州人谓姊妹之夫曰挑担。”甘州人即今甘肃张掖人。清·曹去晶《姑妄言》第十六卷:“铁氏道:“你的儿子同我的儿子是嫡亲挑担,你还谦甚么?”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同官县志》卷四《风俗·方言》:“连襟曰挑担。”清光绪《合水县志》附《民情·称谓》:“连襟曰挑担。”清光绪33年(1907年)潘松年《米脂县志》:“两婿相谓曰挑担。”《完县新志》:“僚婿互称挑担。”《临县志》:“连襟曰挑担。”清光绪三十四年《陇西分县武阳志五卷》卷三《风俗·方言·附称谓》:“两婿相谓挑担(东书则称连襟)。”清宣统元年(1909年)《甘肃新通志》卷十一《舆地志·风俗·方言》:“挑担,即连襟之谓,民间两婿俗称也。”民国十二年(1923年)《徽县新志》卷三《食货志》第八节《礼俗·方言》:“连襟谓之挑担。”1935年《灵台县志》:“挑担,即连襟之谓。民间两婿相称也。或谓之两挑。”《陕西近代歌谣·重妻党》(流行于绥德、佳县):“头妻家,二挑担,姑舅两姨闲扯蛋。”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八章:“有林是上门女媳,就是丈人有心帮扶他们,‘挑担’会不会从中作梗?”今天水话仍用,如:他俩是两挑担。“两挑担”又称作“两挑儿”。《天水方言》第三章《词汇·人品称谓》云:“挑担:连襟。”(《王廷贤、马建东、雒江生《天水方言》第179页,甘肃文化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
在甘肃方言中,西和、礼县、徽县、成县、两当、平凉、静宁、庄浪、泾川、庆阳、西峰、庆城、合水、华池、镇原、正宁、宁县、环县、定西、安定、通渭、临洮、陇西、渭源、岷县、宕昌、会宁、兰州、永登等地均有“挑担”一词,音义都与天水方言相同。
陕西方言中大多数地方有“挑担”一词。陕北话属于晋语区,把连襟叫“挑担”,榆林、绥德、神木、安塞、定边,吴堡方言既有“连襟”一词又有“挑担”一语,把妻子大的一方叫“连襟”,妻子小的一方叫“挑担”。路遥一生多半时间生活在陕北(7岁之前在清涧,后在延川和延安),不仅形成了习惯的语音表达方式,还积累了大量的陕北方言词汇。如“熬煎”“挑担”等反映陕北乡俗的方言。路遥对陕北方言的适当使用,向世界展露了陕北黄土高原独特的地质风貌以及陕北人的生活习惯,字里行间透露出了陕北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平凡的世界》: “常有林是上门女婿,就是丈人有心帮扶他们,‘挑担’会不会从中作梗?”关中话里也有该词汇,宝鸡、太白、扶风、长武、耀县、西安,岐山把连襟叫挑担,也叫“两挑子”;户县叫“一担挑”;三原叫挑担,也叫“一担子”;韩城叫“担子”;合阳叫“担子”、“挑担子”。陕南话中也说“挑担”,两姐妹的丈夫,别人称其两挑担,西乡、石泉、汉中、白河有“挑担”一语,平利话将连襟的背称说成是挑担儿,爱称是老挑。贾平凹长篇小说《秦腔》里就有“挑担”一词,说明贾平凹故乡丹凤有这个词,而张成材先生《商州方言词汇研究》里未收“挑担”一词。
山西方言称为挑担的地区有北部方言区的浑源、灵丘,西部的中阳、柳林、离石、临县,南部的洪洞、临汾、闻喜、稷山。大同市广灵则有“夜不停”或“挑担”两说。
河南三门峡也把连襟说成是“挑担”。
宁夏方言把姊妹们丈夫之间互称为“挑担”。银川、吴忠、中卫、盐池、固原、隆德、泾源、海原话等如此说,同心话里既有连襟又有挑担,是指姐妹丈夫间的关系(参见张安生《同心方言研究》第151页,中华书局2006年1月版)。
四川方言西南官话中,姐妹的丈夫互称为“挑担”,也有叫“挑担子”“老挑”的。姐妹的丈夫合称为“两挑担”,雅安、汉源、都江堰、乐山、峨眉、西昌等地有此种称谓。这与天水方言相同,天水话常说某某与某人是连襟时就说“他两个是两挑担”。挑担、一担挑,原义是指相连的人或物,因为一担有两头,故用以指两种人或物有相连的关系。生活中,天水人提及挑担、一担挑时,仅用于介绍,并不直呼。四川话中的这种称谓和四川盆地肩挑运输农物的方式有关。盆地多山路,收获季节,女婿到丈人家帮助收割,多用箩筐“挑”和“担”,因此女婿之间互称为“挑担”,充分反映了巴蜀地区农业生活现象的称谓。姐、妹其夫之间的关系在北方官话中为“连襟”,四川人则把这种姐夫与妹弟之间的关系称之为“老挑”或是“挑担儿”,戏称为“扁担”。有学者认为这一称谓应是受陕西方言的影响而来。重庆江津市也有“挑担”一说,有学者以为“此词作动宾结构可解释为挑起岳父家生活之担,若作为连动结构可释为共同地挑和负起一定的责任。……江津处于四川盆地多山路,早期的农业运输多采用肩挑、背背的方式。由于背篓的承载能力有限,箩筐是装载和运输农作物的主要工具,‘挑’和‘担’则是经常性的生产生活行为。尤其是在农村地区,在谷物收获季节,女婿到丈人家帮助收割稻子并运输是很普遍的事,所以正是基于农业社会这一普遍常见的社会现象而造出‘挑担’一词。”(马宇、李琳:《从称谓语看文化—江津方言亲属称谓语略析》,《西安航空技术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年6期)岳佳认为“挑担”这一称谓与当地的地域文化直接相连。“耀县位于陕西省中部,处于关中平原向陕北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使其具有关中平原与黄土高原两种地域文化,而‘挑担’这一词就是汲取了黄土高原的文化内涵。黄土高原地区,山川塬峁,非常的不平,早期的运输多采用肩挑、背背的方式。将姐妹的丈夫之间的关系用‘挑担’来形容正体现了这一文化内涵,姐妹便是链接他们之间关系的‘担子’,两者之间是‘一担挑’。在中国传统亲属称谓语里对于妻系的亲属本来就不十分‘亲’,更何况还是妻子的妹妹的丈夫,中间就更隔了一层了,所以丈夫便是分处于两端的,因而出现了‘挑担’一词。”(岳佳:《耀县方言亲属称谓词语及其文化特征》,《西安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这种说法或许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全国各地方言中存在“挑担”一说的不少,这些地方并非都是盆地和山路。笔者认为它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因为一担有两头,故用以指两种人或物有相连的关系,当是“连襟”的俗称。在古代,两个女婿之间最初称为“娅”,但这个文言词语似乎太古板也太典雅,缺乏形象感。后来就造出“连襟”这个口语词来代替它,用以指姐妹们的丈夫之间的亲属关系。如:他是我连襟。/他俩即是亲房也是连襟。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了近现代最有名的两个连襟即挑担便是孙中山先生和蒋介石先生。
亲属称谓反映人们的亲属关系和亲属观念,在方言中有着不同的叫法,也蕴含着不同的内涵。天水方言中“挑担”的称谓就是一个典型。在普通话中,人们把姐妹的丈夫之间的关系雅称为“连襟”,而在天水方言中则俗称为“挑担”,很少有叫“连襟”的。“连襟”这一名词最早出现于杜甫的《送李十五丈别》:“孤陋忝未亲,等级敢比肩?人生意气合,相与襟袂连。”说的是杜甫晚年寓居川东,结识了一位李姓老头,两人很能合得来,经常在一起聊天喝酒,后来杜甫要离别,写了这首诗回忆结交的经过。这只是形容彼此的关系密切,还没有后来指的姐妹的丈夫之间的那种关系。北宋马永卿《嬾真子·亚婿》卷二:“《尔雅》曰:‘两壻相谓为亚。’注云:‘今江东人呼同门为僚壻。《严助传》呼友壻,江北人呼连袂,又呼连襟。’”由此可见,古时连襟也可称为连袂。连袂也是姐妹丈夫间的互称。“襟”从衣,禁声。本义是古代指衣的交领,也指上衣前部,袂指袖子。所谓连袂,其实就是手拉手的意思,比喻同来同往。宋代洪迈曾给他的妻子的姐夫写过“襟袂相连,夙愧未亲之孤陋,云泥悬望,兮无通贵之哀怜。”可见,宋朝流行的称谓已经具有今天的意义了。后来,只用连襟来作为两个女婿的互称,而连袂这个词让位给了一般的朋友关系了。如“连袂登台献艺”。再后来随着文化的影响和民族共同语的普及,“连襟”这一书面语的适用范围也不断扩大,直到今天,许多地方用“连襟”称呼姐妹的丈夫。清·顾张思《土风录》卷十六:“姊妹之夫曰连襟。”雅言或书面语言作“连襟”,而在民间各方言区,人们把姐妹们的丈夫俗称为“一担挑”,西北地区民间又称“担子”,还有的地方称为“挑担”。而在“连襟”出现之前,天水部分地区用“挑担”这称呼,意思都差不多,这是有一定的地理原因的。先看其历史文化原因。封建社会里,小农经济是基础,以父子为核心的宗法制为主导思想,其人际关系的深层结构是血缘亲族组织,财产的继承权也是由男子来完成,这体现了父权文化的主宰地位。这一文化心理反映在婚姻制度中就是“男女有别,男尊女卑”,反映在亲属称谓中就是“长幼有序,尊卑不同”。天水方言中亲属称谓的称呼也受这一思想的影响。父系的亲属关系一般称为“内”、“大”,母系的多称为“外”、“小”。女方嫁到男方家,要随男方称呼亲戚,叫男方父母也是“大”、“娘(nia)”;男方叫女方父母为“叔/伯”、“婶/姨”。男方称妻子的姐姐为“姐”、“大姨子”,妹妹为“小姨子”,弟弟为“小舅子”。可以看出妻系的称谓就不是很严格,那么,称妻子的妹妹或姐姐的丈夫为“挑担”“连襟”更是一种谑称,体现了宗法制下的人伦关系。甘肃著名学者陇东学院刘瑞明(1934—2017)教授编著的《庆阳方言词典》解释:挑担是“粜单”的谐音,粜,本意为卖米,后引申为卖出之意。粜单,指把姊妹二人各卖给一个男人。也有学者表示,旧时许多地方都是以挑担为主要运输工具,“挑担”反映了这种文化。但刘瑞明认为,这种说法并不靠谱,车和船也是主要交通工具,却没有方言用车船来代称亲属关系。(刘瑞明、周奉真:《庆阳方言词典》商务印书馆,2017年3月第1版)此可备一说。相比之下,笔者倾向于婚姻制度中“男尊女卑”的观点,反映在亲属称谓中就是“尊卑不同”。天水方言中亲属称谓也受这一思想的影响,女方嫁到男方家,要随男方称呼亲戚,叫男方父母也是“大/爸”、“娘/妈”。男方叫女方父母为“姨父”、“姨娘”。男方称妻子的姐姐为“妻姐”、“大姨子”,妹妹为“小姨子”,弟弟为“小舅子”。可以看出妻系的称谓不是很严肃。同样道理,称妻子的妹妹或姐姐的丈夫为“挑担”、“一担挑”,更是一种轻视和戏谑。追本溯源,许多方言称谓基本上都是农耕文化的产物。有趣的是,用“挑担”形容姐妹丈夫的关系是很形象的,两个男人的关系就如同担子两端的筐子,姐妹就是连接他们之间的扁担,如果一头筐子脱落(离婚)了,担子失去平衡挑不起来,挑担关系也就不存在了。再来看其地理文化原因。天水地区地处甘肃东南部,其地理、历史、文化、气候、语言与陕西关中相通相近。天水的境内的西秦岭被亲切的称谓父亲山,地形以典型的黄土丘陵为主,渭河和西汉水为母亲河,两河流经处形成了极少的冲击盆地或谷地,天水地区古代因为其特殊的地理条件,早期的农耕文化以自给自足为主要生产方式,对大多数农民来讲,土地就是命根子,他们的劳动工具多为担子等,农业生产运输多以背扛背背、肩挑的方式。经常能看到人们用担子担东西,担子和农民便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且挑担子需要很大的体力,一般都是男的挑担子为主。所以,我们不难理解用“挑担”等称谓词来形容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十分生动形象。在旧时的传统文化中,对妻系的称谓本来就不很重视,再加上妻子妹妹(姐姐)的丈夫,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又隔了一层。因此,两个丈夫的关系就如同“担子”的两端似的,姐妹就是连接他们之间的“担子”。特别是在,人们的生活习惯和农耕文化的特殊性造成“挑担”称谓的产生。最后,“挑担”到“连襟”词义发生了转移。“挑担”本来都是挑着东西,后来指挑着的东西之间的关系,进而引申为一种两婿关系,是一种俗称。“连襟”也有相互关联的意思,它们在引申义上有相似之处,后者显得更文雅一些。可见,称谓虽为一种外化的符号,但也承载着丰富的内涵。天水方言中“挑担”的称谓便形象地表达了这一意义。天水地区农耕文化的特殊性和当地人们的生产劳动习性是“挑担”、“两挑担”这些称谓词形成的重要原因。这些称谓词原本是指担东西的行为和动作或者是工具,然后由此扩展成了至担子两者之间的关系,更为有趣的是最后还被延伸为女婿之间的相互关系。“挑担”、“两挑担”均表现出了秦地天水特有的地域文化现象,这些称谓语都充分的展示了天水山区农耕生活文化。
文慧简介
文慧,本名赵文慧,笔名秦风、秦源。男,1974年生于天水市秦州区秦岭镇虎皮沟。现定居烟台。系甘肃省秦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天水华夏赵姓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著有《魅力秦源》等。
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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