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上午一早,67岁的市民魏建义听天气预报说上海正式宣布“入秋”,气温从前一天的20度降到了15度。犹豫了一下,他翻出今年尚未来得及晒的帽子和围巾,还是出了门。
就像是要赴一场约会:每周三和双休日上午,隆昌路701号的跳蚤市场都会开门迎客,魏建义时常去走走看看,偶尔带回一两样东西。
杨浦花鸟古玩市场朝里走,一块空地上拉上雨棚,便成了一个跳蚤市场,从2014年运营至今。从真真假假的古董瓷器、钱币到现在几乎用不上的录音机或二手闹钟,这里能淘到形形色色的物品。有人拍了视频发到网上,称之为“上海市区最后一个跳蚤市场”,结果被网友嘲“杨浦也算市区啊?”有年轻人跑来“打卡”,转一圈就“劝退”了:“东西卖相太差了,环境也不出片。”
但这里依然是魏建义每周必去之地——胶片相机、卡式录音带、上发条的手表,这里的东西承载着他的生活轨迹。然而踱到市场门口,原本清晨6时已人声鼎沸的市场,大门紧锁,张贴着临时关闭的通知。保安在跟和魏建义一样专程赶来的摊主和顾客们一遍一遍解释,临时关闭是出于防疫需要。然而很多人依然守在门口张望,不愿意离开:“市场临时关闭了,我该去哪儿呢?”
尽管临时关闭,市场周边的老主顾们还是按时到来
来市场,却不仅是为买卖
这天上午9时,记者来到市场门口。此时空中已飘起小雨,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地朝这里涌,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头发花白的中老年人。
“今朝不开啊?”一位裹着紫色雨披的老伯骑着电动车赶来,车前篮里装着新鲜的豇豆和大葱,“我刚刚买好菜过来,想来兜兜再回去烧饭呀!”这位老伯告诉记者,自己大概每两周来一次,“买也不常买,就是喜欢在这里逛逛。”说罢,他又骑着车离开。
电动车印出的一道道墨色车辙,夹杂着大大小小沾着雨水的鞋印,在市场门口汇聚成一幅水墨画般的图案。
“上礼拜天还开嘞!”“啥额辰光再开也勿晓得!”魏建义撑着伞,跟几个“自来熟”的老人缩到市场一角,他们都是这里的“常客”。魏建义拍着身边的肩膀笑了:“我现在都不晓得伊叫啥名字,但伊不欢喜伊儿媳妇我晓得。”他们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保安聊天。“理解当然是理解的,但是市场关了,我也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一位穿着白色夹克衫的老伯说,但凡市场开放,他都会来这里。
除了这些常常来逛市场的老主顾们,不愿离去的还有拖着行李箱、扛着蛇皮袋,从西面八方赶来卖货的摊主。和他们的顾客一样,摊主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家里不用的东西拿过来卖卖蛮好的,我也卖卖玉、紫檀什么的。”一位烫着一头卷发的阿姨说,“我在这里摆摊很久了,这里人多,大家聊得来。”另一位摊主过去是做二手家电生意的,“以前上海好些二手市场,浦东浦西我都跑过。现在年轻人都直接网上回收了,我也不需要做生意了。”这位摊主说,收点小玩意儿在这里买卖,从赚钱的角度不太划算,因为本来价格就低,赚得有限,还经常顾着跟客人聊天,半天也卖不出几件东西:“主要是大家白相,一起‘穷开心’。”
市场不开,有摊主将带来的物品拿出来给老主顾们看
临近中午11时,雨势渐大,市场门口的人依然不见少,一些摊主索性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一些东西来,玩偶摆设、蛐蛐罐子乃至秋千,吸引了不少老人围拢前去,和摊主探讨起物品的来历。
人群之中,徐振荣显得尤为突出。他看上去45岁左右,是这里难得一见的“年轻人”。面对记者这样的生面孔,他一件件地展示着自己身上的“宝贝”:脖子上挂着一片方形牌子,据说是“猛犸牙雕刻的”;腰间别着一块黄色不规则物品,“应该是蜜蜡”。“都是在这里买的。”虽然不能确定真假,但徐振荣觉得开心,“在这里买东西就是讲究一个缘分。”
徐振荣拉着记者挨个和那些尚未散去的摊主打招呼,看上去他们已相识很久:“我很喜欢这个市场,这里什么都有,上海再没有其他这样的市场了。”
交易的是物品,更是故事
市场人气不错,一些千奇百怪的小店也在周边应运而生。“我在这里找到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别的地方可都没有。”一位顾客告诉记者,市场和周边区域就像一片“魔法森林”,自己曾买到过上世纪90年代的掌上游戏机、70年代的唱片机,以及各种老式手表,“什么都有人拿来卖。”
他带着记者走到市场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过道内,一个自助二手书摊赫然映入眼帘——过道两边墙壁上,喷涂满卡通形象,上面钉着几层简陋的架子,除了旧书还有如今几乎不再使用的光盘。东西虽“古老”,销售方法却很现代:所有物品统一售价两元,可自助投币。
自助书摊的主人是隔壁一家二手书店的店主。推门进入这家书店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与店主舌战正酣,两人你来我往,核心问题是形而上的“书应当怎么读”。半个多小时后,争得面红耳赤的老人笑眯眯地摆手告别,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下次再来”。店主整理着此前拿出的几本书,“很多人来我这里,也不是要买东西,就是聊聊天。尤其是老年人,就是想找人陪他们说说话。”
这间书店不到30平方米,除了琳琅满目的旧书,还塞满了鱼缸、投影仪、幕布、黑胶唱片等各种老物件。“来我这儿,看书、聊天、看电影、听音乐、看乌龟,都可以。”老板笑着说:“除了店主,什么都能卖。”
店门口的”莫生气“,是顾客拿来换书的
这家店目前仍然保留着“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店门口挂着一卷竹简,刻着“莫生气”,“有一次有个老人拿自己刻写的一卷竹简跟我换了一套二手的丛书。我就挂在店门口,提醒自己要心情好。”
店主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夹藏着他从旧书里找到的各种“小玩意儿”——景点门票、用过的手机充值卡、动漫画片,他将这些称作“被遗落的故事”。“会进到店里来的,人或者物,都是缘分。”
“缘分”是市场上常常能听到的一个词。
魏建义露出手上一直银色的手表,上面的金属表带就是在市场里买到的:“跟原装的一式一样。”这只手表他带了20多年,“有一趟帮老婆回诸暨娘家的辰光买的,花了大半个月工资。”。后来表带锈蚀损坏,他一直没找到一样的。女儿说送他一只新的,他觉得浪费,便没了下文。一次逛市场看到有人在卖旧表,有一只同款手表的表壳损坏,但表带完好。“几十块钱,这只表就重生了!”
然而女儿知道后批评他“早点说就网上帮你买好了,二手的多不干净”。但在这里,几个老伙伴围着啧啧称奇:“侬表带坏了,伊表壳坏了,刚刚好,多少妙啦!”
“人造”的烟火气,还有味道吗?
不久之前,魏建义的女儿带着全家去了一趟北外滩某个主打怀旧的“城市集市”,排了将近一个小时队,所到之处皆是等着拍照的时髦年轻人。从挂在墙上的公共电话到绿色的双门电冰箱,魏建义说这个复古集市“样子是做得蛮像的”,但“盆景再漂亮终归是拗出来的”。回家之后他说“再也不要去了”,明面上的理由是“人太多”,但他坦言,看着自己曾经真实生活过的场景就这样被打扮佯装再展示出来,“好像时刻在提醒我们,这一切都不再被需要了。”
“新式的二手集市我们不去的。”在这个跳蚤市场,很多爷叔阿姨都和魏建义有着相同的想法。近年来,“烟火气”一再在城市规划建设中被提及,各形各色的“二手市集”成了这种烟火气的最佳载体之一。例如徐汇区定期举办的“老姜市集”、占据了上千平方米空间的地下复古家居店,以及曾在“古着圈”名噪一时的金煌煌二手服装市场等。然而记者走访这些通过互联网窜红的“二手市集”却发现,这些主打“怀旧”的市集,却将真正经历过昔日生活的老年人排除在外了。
灵石路服饰市场里时髦的”复古感“
在曹家渡一家网上名声颇响的“复古家居店”,那些陈旧的家具用品被巧妙地组合摆放,穿着时髦超大廓型服装的年轻人在这里拍照、修图然后发朋友圈,偶尔会从店内开辟的专门空间选购全新的设计师家居用品;在据说大量“金煌煌”商户迁居的灵石路服饰市场,年轻人蜂拥而至,老板讲述店内“古着”来历故事时,时常前后矛盾。
魏建义回到跳蚤市场,才有种“重新鲜活”的感觉:尽管这种基于“使用”功能的二手市场,没有精心做旧的“沉浸式”环境,交易的物品年轻人也不屑一顾,但老人们却如同“打卡”城市新兴集市的年轻人一样,从一件件交易物品中寻找自己生活的痕迹,构建自己社交的乐趣和与社会的连结。
这些基于“实用”而兴的二手集市,正随着城市轰隆隆的更新与一代人的老去而逐渐消逝。不久之前,虬江路市场关闭,让魏建义回想起过去在那边淘货的日子:“我家的卡拉OK机都是在那里自己组装的。”他想起20多年前自己抱着音响走在虬江路上,看头顶轻轨列车轰隆隆驶过的“科幻感”:“那时觉得生活要进入电子时代了。”
如今站在临时关闭的市场门口,他也在感叹,烟火气本不是用来怀旧的,而是基于实用的。“我知道二手市场肯定会淘汰,那么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人中还有需求时,能不能再多保留一会儿?”
栏目主编:施晨露 文字编辑:简工博 题图来源:摄影:唐乙隽 夏杰艺
图片摄影:唐乙隽 夏杰艺
来源:作者:唐乙隽 夏杰艺 简工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