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自母亲去世后便被接来贾府抚养,因受贾母宠爱,故饮食起居一应如宝玉,因二人同起同坐、同息同止多年,早已情愫暗生而不自知。
经过第二十九回的“砸玉”事件后,宝黛爱情这层窗户纸,在第三十二回被捅破,贾宝玉情迷与黛玉“诉肺腑”,二人互引为知己,心心相印。此后二人情感趋向平静,黛玉不再对宝玉产生疑心,而宝玉也无需用极端的方式表明心志。直到第五十七回,因为紫鹃的一句玩笑话,宝玉便“死了大半个人”,其痴可见,情之极矣!
紫鹃情辞宝玉,是有缘故的,只因此前听闻贾母询问了宝琴的生辰八字,便为黛玉的未来着了急,只怕贾母忘了这个外孙女,自己又束手无策,便要试试宝玉的真心,顺便敲打贾母这些家长。但紫鹃毕竟天真了些,宝玉厥逆以后,听闻是因紫鹃的情辞而起,贾母不仅不能就此敲定二人婚事,还只能轻描淡写掩饰过去,为何?只因不想授人口舌,广而告之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女原来暗约偷期。而一旁的薛姨妈即便三言两句否定了宝玉对黛玉的特殊情感,不过内心已知道,宝玉与黛玉是密不可分了。
薛家当年举家进府,一手制造“金玉良缘”的谎言,就为了宝钗能嫁入贾家,谁料宝玉对黛玉如此情深意笃,于薛姨妈无异于一道难以攻破障碍。这种问题似乎无解了,然而薛姨妈毕竟老辣,她表现得异常的云淡风轻,反而越发对黛玉亲热起来。
同一回,宝玉病愈不久,薛姨妈母女在潇湘馆唠起了家常,谈起了邢岫烟和薛蝌的姻缘,薛姨妈先是道:
“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薛姨妈的意思,邢岫烟和薛蝌是被月老牵了红线的,所以才有了结果,而即便二人年年处一处,自以为私定终身可靠的,没有月下老人的红线,也没用,随后又称宝钗和黛玉的姻缘不知在何处。此处将宝玉和黛玉的“年年在一处”一笔勾倒,等于告诉黛玉,你和宝玉的私定终身不算数。
宝钗一听便跟薛姨妈撒娇,卖弄起母女情深来,黛玉幼年失母,母爱极度缺乏,见了不免难过刺心,薛姨妈便称:
“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
即便没有孩子人的,都知道薛姨妈这话很是浮夸,别家的孩子再如何好,都不如自家的好,而且黛玉作为宝钗嫁入贾母的最大障碍,薛姨妈能不怨恨她就足够善良, 哪里就比自家女儿还要疼黛玉了?所以这话言不由衷,心实虚诈。说了这话,又要认黛玉作干女儿,宝钗便称不可,言下之意是薛蟠看上了林黛玉,只等薛蟠回来就定下亲事,还跟薛姨妈挤眉弄眼发笑。这一幕真真由不得叫人恶心了,薛蟠是何等愚蠢浑噩之物?宝钗深知的,而这等人物竟然要用以开林黛玉的玩笑,不免含有满满的恶意了,这意思是高贵脱俗的林黛玉只能配得上薛蟠这样的人。亏得黛玉刚被薛姨妈的“母爱”感动一番,一般可要恼的。
薛姨妈一听也觉得有点过分,忙笑着劝,称连邢岫烟我都觉得你哥把人家糟蹋了,我怎么肯给林妹妹给他呢,随后薛姨妈又道:
“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
薛姨妈说的是贾母要将宝琴说与宝玉。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在宝琴进府时,文中已交代是许了梅翰林之子,意欲进京发嫁。那么宝钗这个进京目的,作为主人的贾母岂有不知的道理?退一步说,宝琴刚进府,贾母便逼着王夫人认其为干女儿,而贾母是深知戏曲的人,她当然知道《西厢记》中,崔莺莺母亲因不想让女儿嫁与张生,逼着她认了张生为干哥哥。若贾母真对宝琴有意,又何必做出此举?薛姨妈一向老道深细,自然不会误会贾母的意思,认为是在给宝玉说媒。但她却偏偏在黛玉面前这么一提,等同于告诉黛玉“贾母想要的孙媳妇不是你,起码是宝琴那样的”,此言一出,黛玉必将怅然若失,愁绪如麻啊,真真是用心狠毒了。
而冷不丁这么一招后,薛姨妈又假意称要跟贾母商量,让宝玉娶了黛玉,亦四角俱全。这话又是欺负无知少女了,且不说薛姨妈一心想将女儿嫁入贾府,便是没有,她也深知自己姐姐王夫人对林黛玉的厌恶,哪里就敢去蹚这浑水?有趣的是,这话被紫鹃听见了,忙过来笑着问,姨妈您既然有这个主意,怎么还不早点跟太太说去啊,连紫鹃都知道宝玉和黛玉的婚事,最大的阻碍源自王夫人,这就等于撕下了薛姨妈的伪装了,薛姨妈一时无法接话,但毕竟老辣,转而开了紫鹃的玩笑,让她害臊得跑了。
以月老的传说打击黛玉信心,用薛蟠侮辱黛玉人格,假言骗取黛玉感情,薛家母女这番戏演得不露痕迹却有剜心剔骨之效,黛玉虽然一时懵懂,但回过头来细品,岂不对未来越发迷惘无望?如此情志难免失和,越发加剧病情,薛姨妈的“慈”,真真是令人齿冷的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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