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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2-02-27 13: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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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苏韵锦再次回到教室里已是五天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到她校服扣子上缠着的黑色线头。奇迹并没有出现,她爸爸的病无力回天,眼看到了弥留之际,家里人领她匆匆赶回,到底是没能让最疼爱她的爸爸看到她最后一面。苏韵锦并没有在人前流露出多少悲伤的颜色,有人安慰,也只是淡淡地道谢。自习、吃饭、睡觉,一如往常,只是眼眶深陷,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

程铮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什么,实际上她也没给他这个机会。苏韵锦返校的第二天就和原本坐在第一排的莫郁华调换了位置。程铮气急,可莫郁华的脾气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不管他冷眼也好,反感也罢,她完全没有反应。程铮知道她和苏韵锦关系还算不错,自己拉不下脸去问,让周子翼去套了几轮话,结果也一无所获。

如此忍耐了两天,程铮远远看着第一排的苏韵锦开始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想起那天的《文言文简析》还在自己手上,巴巴地借故上前去还。他递过去,苏韵锦伸手去接,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程铮还了书还不肯走,站在她的课桌和讲台之间,憋了许久才冒出一句,“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苏韵锦头都没抬,依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又动了抽自己的念头,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吗再勾起她的伤心事,可他还能说什么呢?周围的同学虽然各自做各自的事,可耳朵都竖得老高。他依旧站了一会儿,本来个子就高,又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讲台前,好像全班人都在看着他,他只管横眉竖眼盯着苏韵锦看,别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上课铃响了,周子翼从走道上经过,顺势勾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回了座位。

课间操结束,大伙闹哄哄地涌回教室,程铮一眼看到苏韵锦落了单,他在人潮中快步穿行,想要朝她走去,还没靠近,她已经绕道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

如此几次三番下来,程铮的耐心彻底耗尽,这比她当众用卫生巾拍他一百回还要难熬。他心中焦躁,心一横,想着学校就那么大,她还能躲到哪里去。下午放学,他没回家吃晚饭,球也不踢了,找个理由摆脱了周子翼就等在宿舍区前往食堂的必经之路上。

没过多久,苏韵锦果然提着个旧的热水壶和莫郁华并肩走了出来,她远远看见程铮,心中暗暗叫苦,和莫郁华低语了几句,莫郁华接过了她的碗,她自己则掉头返回。

程铮知道她是刻意避开自己,笃定自己不敢闯进女生宿舍,追了几步,看她已快步进了宿舍区的大门,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不管了,放声就喊道:“苏韵锦,你出来。”

苏韵锦脚下一顿,还拎着热水瓶的手忍不住打颤,程铮的蛮横难缠她是见识过的,却没想到他张狂到这种地步。她凭着惯性又走了几步,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又不是什么知名的人物,在场听见的人里有几个认识苏韵锦?让他喊,不用理他。话是这么说,可当程铮第二次大声喊出她的名字,苏韵锦觉得头皮都发麻了,她分明看见正在吃饭的舍管阿姨也捧着个饭盒出来张望。

要知道高中比不了大学,那些女生宿舍楼下的浪漫事是闻所未闻。不管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背地如何暗潮涌动,明里大家都还守着清规戒律,为了高考着想,学校里对这方面的事管得特别严,师生们包括家长在内都十分敏感,宁可成绩不佳,也不愿被扣上早恋的帽子,那些一双一对的小情侣们至多不过是在四处无人时牵牵小手。程铮这几嗓子喊下来,无异于炸开了马蜂窝,好几间宿舍门前都有人探出了头,那些往返经过的行人也纷纷驻足。

这时候苏韵锦必须承认论胆子她不如程铮,他什么都不怕,但她怕。再让他这么喊下去估计要坏事,她又羞又急地朝他走去,经过他身边也没停下来。程铮在看到她去而复返之后就果断闭嘴了,很配合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一小段,最后停在一个相对而言没那么引人注意的地方,虽然苏韵锦很怀疑所谓的避人耳目只是自己掩耳盗铃的想法,横竖都是公共场合,青天白日,能避到哪去。

“你喊什么?”她胡乱将额前的碎头发往耳后一撩,咬牙切齿地问。

程铮这时倒显得十分安静,甚至是……安分。那样的好皮相,那般无辜,仿佛天底下的好送呈到他面前都不为过分,让人不忍心苛责。可苏韵锦根本不想看他,这都是假象。

“你为什么躲着我?”他不等她回答,又迫不及待地问了另一句,“那天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其实这是同一个问题。

苏韵锦在那个晚上也傻了眼,逃的时候惊慌失措,她多希望自己当时能将一切摒弃于脑后,可事实上,程铮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十分真切。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而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喜欢你。”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说这话时他脸上也隐约透出可疑的绯红,但依旧说得斩钉截铁。这是程铮一贯的作风,她不回答也可以,他心中自有答案,那天没听见也没关系,大不了再说一次,直到她听见为止。坦荡荡,赤裸裸,那副心思劈头盖脸涌来,让你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这是你的事。”她双手紧紧抓着热水瓶那白色铁皮的提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躲着我?生我的气了?”

“没有。”苏韵锦否认。

程铮的怀疑中含着惊喜,“你不生气?”

苏韵锦百口莫辩,好像被绕进了一个死胡同。她要是承认生气,仿佛是自己和他闹别扭,可要是不生气,岂不是等于默许他那天无耻的行径?

再说下去只怕越来越扯不清,苏韵锦又伸手去撩耳后的发丝,其实这一次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慌张和不自在。程铮说话间好似不经意地上前了一步,苏韵锦心虚地回头,舍管阿姨仍面朝他们所在的位置虎视眈眈地张望,她不禁用了央求的语调,“程铮,别闹了行吗,我现在真的没心情想这些。”

程铮定定地看了看她纽扣上没有去掉的黑色丝线,这一次终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苏韵锦怕他再胡闹,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含糊道:“以后再说吧。”

“‘以后’到底是哪一天?”

“高考以后。”苏韵锦被他逼得无计可施,别人都在看着,她只求速速将他打发走。

“真的?”

“真的。但是在那之前,你别闹了好不好?”

或许是她难得的温言软语起了作用,程铮看上去相当满意,“你说的,一言为定。”

程铮还算是言而有信,从那天起,他再没有刻意去找过苏韵锦,当然,偶尔在楼梯间遇见时趁四下无人扯扯她的头发,或者远远地朝她扔个粉笔头这样的小事在他看来不算违背约定。他本来就不是个散漫的人,对自己也一向要求甚高,比起之前心悬在半空中,现在反而能全部心思都扑在复习上。苏韵锦也松了口气,考出个好成绩,让天上的爸爸得到一丝安慰已经成了她最大的寄托。

但流言并没有随着他们暂时的偃旗息鼓而消停。原本他俩的关系在班上人看来就有点怪异,因为差距太大,起初同学们都没敢往那方面想,还以为这都是两人特别不对盘的缘故。可那天程铮在宿舍门口喊了那几嗓子,听到的人不在少数,渐渐也传到熟人的耳朵里。“目击者”言之凿凿,大家回想之前种种细节,答案自然昭然若揭,当下都觉得他俩暗地里肯定早有一腿,那些小过节原来不过是恋人之间的别扭。

于是,高三理(四)班程铮和苏韵锦之间的情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之中蔓延,这成了高考前他们这一届最后一个轰动的桃色话题。这个话题的男主角知名度远高于女方,更多的人好奇的是苏韵锦到底是何许人也。然而不管暗地里的传言多么来势汹汹,两个当事人却都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连辩解都没有。程铮自然是每天该干吗就干吗,谁若提起,他就摆出一副干卿底事的表情。向来低调沉默的苏韵锦依旧悄然来去,对教室里、走廊外那些指指点点和身后的窃语置若罔闻。

沉不住气的人倒是老孙。他大概是也听到了那些议论,虽然他年纪轻,教学方式一向开明,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但只要是老师,尤其是班主任,没有不对班上学生早恋表示忌讳的,何况是在这种高考前的关键时刻。

一天晚自习,程铮看见苏韵锦被老孙单独叫出教室去谈话,心里不由得一沉。周子翼还在火上浇油,小声说:“你们惨了,肯定是因为那事!”程铮一阵不自在,他并不怕老孙找他麻烦,只是苏韵锦一向面皮极薄,为这种事被老师找去,可想而知会难堪成什么样子。果然,十来分钟后,苏韵锦面色惨淡地走回教室,程铮明白这都是被自己之前太过明目张胆的举动所连累,不由得有些懊悔,唯恐她因此又讨厌了他。

“等着吧,快轮到你了。”周子翼的乌鸦嘴就没有停过。

果然,苏韵锦回到座位不到一分钟,程铮也被老孙点名叫了出去。老孙领着他走到过道的尽头,一站定,程铮双手就插进了校服裤袋里,做好了被批斗的心理准备,静静等待老孙的开场白。

老孙看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恨铁不成钢啊!他之前是程铮的任课老师,后来成了班主任,高中三年看着程铮走过来。明明是个好苗子,人聪明,又肯用功,成绩稳定,自我约束能力也不错,完全是个不用操心的尖子生,各方面都挺给他长脸的,怎么偏偏在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晚节不保”了呢?

老孙清了清嗓子,找到了他的开场白,“你自己说,最近关于你和班上女同学苏韵锦早恋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的话……”

“是真的。”程铮打断他,眼神坦然。

“你……”老孙气结,颤着一根手指指向面前这个高过自己半个头的学生,“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她。如果你是问我为什么喜欢她,那我不知道。老师你知不知道?”

老孙强迫自己深呼吸,“你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是,我一直认为这个问题很严重!”程铮正色道。

“你还好意思说,学校是禁止中学生恋爱的,早恋会影响你的成绩和前途你懂不懂?”

“我的成绩、前途和这件事没关系。我名次下降了?没有吧,苏韵锦也没有。”

这个倒是事实,最近几次模拟考,苏韵锦成绩明显有了进步,最好的时候可以进入二十名左右,但这都不是早恋的借口。老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怎么说你们这样做都是不对的。”

程铮低头想了想:“孙老师,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就算不对,也都怪我,跟她没关系。”

“程铮啊程铮,以你的条件,上了大学后要什么样的没有,何苦急于一时?”老孙恨其不争。

程铮沉默,老孙继续说道:“我也是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小孩子,一时冲动迷惑是很正常的……”

“可是我迷惑了,她一直是清醒的,这正不正常?”

“你是说,苏韵锦对你没那个意思?”老孙一愣,玩味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按道理说这不会吧。

“老师,你刚才和她谈过了,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

“连否认都没有?”程铮眼睛一亮。

“否认……”老孙想了想,“这倒没有……”

“真的?”

老孙这下反应过来了,没好气道:“真你个头,搞什么!我是来和你讲早恋的危害性的,不是做爱情顾问!”

“说真的,孙老师,你也是过来人了,你觉得她怎么样?”程铮不知死活地问。

“谁?苏韵锦呀,乍一看不怎么起眼,仔细看还是挺清秀的……程铮,够了啊,你现在马上给我回教室!”

他果然快被这两个人搞疯了。按说老孙执教的时间虽然不算很长,但早恋的例子见过不少,被老师找出来谈话,有矢口否认的,有不打自招的,今晚这两个这样的却从来没有见过。

刚才苏韵锦被叫出来时,开始一切正常,老孙还没开口她就赤红着脸紧抿着嘴,完全一副愧对老师的模样,但是渐渐的他就觉出不对了,不管他怎样滔滔不绝、义正词严地对她摆事实、讲后果,她抿着的嘴没有松动过,从头到尾一字不吐,连表情都没有变,不承认也不否认,当然也没表示悔改。到最后老孙自己都觉得这台独角戏没法唱下去,再继续自说自话有些不正常,只得将她放回教室。换作眼前这个就更好了,有问有答的,可他已经彻底丧失了训话的热切。

程铮笑了笑,听话地往教室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对一脸挫败的老孙说道:“老师,你就放心吧,高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流言这东西有时就是这样,你越想撇清,必定越描越黑;相反,若肯横下心去,说一声:“是真的又怎么样?”流言反倒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程铮和苏韵锦的事也是同解。好一阵沸沸扬扬过后,老师也出面了,但这两个人就是铁了心拒绝做出任何回应,似乎也断了接触,渐渐地,这件事也就不再被那么多人津津乐道地提起了。

六月是这个城市的雷雨季节,高考的日子终于伴随着一场暴雨如期而至。那两天半的时间来去匆匆,平淡无奇,事后回想起来恍惚得像梦一样。但三年高中生活,所有的艰苦、紧张、忍耐、茫然,也都随着这两天半的时间画上了句号。

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大多数高三毕业班都自发组织了狂欢活动。程铮他们班在学校附近的一个KTV包了间大包厢。原本设计容纳三十人的包厢里一下挤进了五十多人,场面蔚为壮观。大考过后骤然的放松和失落感,让这些长久以来绷紧了一根弦的高三学子们急于寻找一个感情宣泄的出口,气氛一度狂热到极点,成扎的啤酒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就连老孙都在沙发上被灌得东倒西歪。

几个男生抓着麦克风嘶吼完一首《真心英雄》后,《滚滚红尘》哀婉的前奏声响起。一个男生举着麦克风喊道:“谁点的歌?谁点的呀?”

起初无人应答,有人便迫不及待地催着,“没人唱就赶紧切掉,换下一首。”

“谁说没人,把麦给我。”程铮忽然站了起来,伸手接过麦克风。

“你点的呀?”周子翼捏着半听啤酒坐到他身边,“哥们我都没听过你唱歌。”

“怎么,你有意见?”

“那倒没有,不过,这可是情歌对唱哦……”周子翼故作娇羞地把头靠在程铮肩膀,“要不我陪你唱?”

“有多远滚多远。”程铮晃开他,周子翼笑嘻嘻地怪叫几声,“女主角呢?兄弟姐妹们,大家都是识趣的,快快有请女主角……”

坐在角落一隅的苏韵锦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无数双手从暗处推搡着挤了出来,最后不知哪个促狭鬼更是在她背后使劲推了一把,她顿时失去重心,昏天暗地地撞到某个标的物身上,那人眼明手快地一把捞住她,晃了晃才稳住身子,然后铺天盖地的口哨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好在昏暗的灯光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窘迫,苏韵锦顾不得手臂被撞得生疼,手忙脚乱地想从那个人身上挣脱出来,拉拉扯扯间两人都跌坐在沙发上,有人痛叫一声滚到一边,听声音竟像是周子翼。

她再迟钝也猜到身边的人是谁,那沙发太过宽大绵软,她陷进去,必须双手支撑着方能挣扎坐起,她动了动,向后的右手忽然被人趁乱抓住,紧紧压在身后坐垫上。即使在刹那间,苏韵锦也能感觉得到那双手带着紧张的汗湿,微微抖着,像要用尽所有力气抓紧她,调整了几个姿势牢牢固定。她侧过脸,看到程铮仿佛若无其事的脸。

他一言不发地用另一只手将麦克风递到苏韵锦的面前。

苏韵锦左手动了动,紧握成拳置于腿侧,随后,她避开了程铮的目光,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这首歌我不会唱。”说着她再一次试图站起来,身后那双手却抓得更紧。

此时一首歌已经将行过半,周子翼嚷嚷道:“那谁在点歌台,还不重放一遍?”

于是《滚滚红尘》熟悉的前奏再次响起,这一次四周安静了许多。摇曳的光影划过程铮的面颊,一次次在他脸上变换着明与暗,他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沉默且固执,表情纹丝不动,就连递出麦克风的手也稳稳定格在半空,完全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苏韵锦抿着嘴,就是不接。

“再来再来,重放呀,等什么?”周子翼着急了,自己走到点歌台旁。

“不用了,我真的不会唱。”

周围已经有人看出了不对劲,大家面面相觑,场面顿时有些尴尬。周子翼又将这首歌重放了一遍,这时程铮的身边不远探出了一只纤细的手,不由分说拿下了他手中孤零零悬在半空的麦克风。

“我来唱,这首歌我最喜欢了。”孟雪拿着麦克风,笑吟吟地看着大屏幕,轻轻随着乐曲的节奏摆动身体,好似沉醉在歌曲里,浑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程铮没有说话,苏韵锦身后的手疼得厉害,那力道蛮狠且没有分寸,她皱眉用另一只手去解围,连扳带扯,不知怎么的,两人的手指就缠到了一起。程铮扣住她右边手腕的手这才松开,与她的左手十指紧扣。苏韵锦像是被施了某种神秘的咒语,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仿佛那手不再是她自己的。也许是觉察到她的迟疑,程铮的手也松懈下来,指节轻轻地摩挲着,小心而愉悦。

没有人看到这背后的暧昧,苏韵锦却在孟雪歌声响起时醒了过来。这样手指缠绕的姿势毕竟没有力道,她趁机起身,手借力一抽,得以脱身。

程铮也随之站了起来,困惑又愤然地问:“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们方才在身后的较量无人得见,此时不少人都听到了他说的这句话,孟雪唱歌的声音乱了一个节拍,“……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苏韵锦吸了口气,低声道:“借过,我去一下洗手间。”她侧身从程铮和茶几之间走过,他完全没有要避让的打算,苏韵锦的肩膀撞在他僵硬的手臂上,身上某个地方闷闷地疼。

走出了沸腾喧哗的包厢,外面像是另一个世界,透过掩上的门,包厢里的歌声隐隐传出来,“……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这本是苏韵锦最喜欢的一首歌,平日里她从来不好意思唱出声,只敢偶尔轻轻地哼,他竟然也知道。

她深深吸了口气,既然都出来了,就索性真的朝洗手间走去。途中她再次被一个迎面而来的莽撞家伙撞得低呼一声,揉着肩膀抬头看,竟然是周子翼,明明刚才还看到他在包厢里,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苏韵锦和周子翼说熟也不熟,因着程铮的关系多少有些接触。她打量他,发现那张平时总带着坏笑的脸此时竟显得有几分惊慌失措,明知撞上了人,也没说抱歉的话,飞也似的跑过苏韵锦身边,那样子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分。

苏韵锦疑惑地继续往前走,只见不远处的那个转角,莫郁华的身影半掩在背光处。

“郁华,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苏韵锦走近时,心里其实已明白了七八分。

莫郁华闻声转过头看着苏韵锦,一双眼睛在暗处似有盈盈水光,声音却平静,“你看见了吗?他的样子……遇到洪水猛兽也不过如此了吧。”

苏韵锦在心底叹了口气,静静站在舍友身边,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都跟他说了。”

莫郁华看着别处,仿佛失笑道:“我真蠢是吧。”

“别那么说。如果哭出来会不会好受点。”苏韵锦打心里感到难受。

“哭什么?”莫郁华自我解嘲,“我早料到会是这样。真的,我只是想去洗手间,他喝得太多,没跑到地方就吐了,我问他怎么样,他吐完开玩笑说我看起来是当医生的料。我说,我是打算念医科的,他还笑,说娶一个做医生的老婆一定省很多事……我当时就想,说不定是老天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把话说出来,过了今天,过了这一次,可能我再也说不出口了。然后我说了,他跑了。”

她顿了顿,对着苏韵锦努力地微笑,“其实我没有指望过有什么结果,我比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背着这个秘密太久了,毕业了,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再见,还会不会再见。现在他知道,有一个傻瓜,这三年里一直偷偷地喜欢他,虽然她不聪明也不漂亮,虽然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但这个傻瓜喜欢一个人的心思和别的女孩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我说了出来,目的就已经达到,求仁得仁,为什么要难过?”

苏韵锦心乱如麻,手腕疼得更厉害了,十指连心,远处似有还无的歌声撩动心弦。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孟雪的声音真好听,和她的人一样甜美。

苏韵锦没有听到程铮的声音,她也没听过程铮唱歌,如莫郁华所说,也许以后也不会听到了。

莫郁华提前回了学校,苏韵锦急急走进洗手间,直到彻底将那歌声抛开。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她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细细地端详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面孔。程铮看到的,程铮说喜欢的,也是她面前的这张面孔吗?

她从不提起,但并不表示她忘记。那天晚上他落在自己眉眼,又辗转在唇上的吻,带着独有的蛮横热度,很久以后都让她误以为余温犹在。没有人的心是铁打的,何况是她这样豆蔻年华的普通女孩,一个优秀如程铮的男孩对自己青睐有加,哪怕他的方式让人啼笑皆非,说丝毫不为所动,自己都不相信。很长一段时间,苏韵锦都在反复地想,那么多女孩子,为什么他唯独对她苦苦纠缠,凭什么是她?当然,可以解释说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她也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他的满腔热情,就像灰姑娘接受王子。可是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她不愿意做灰姑娘。

是谁规定了灰姑娘必须被王子拯救?童话里只说到灰姑娘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没有人深究过,这幸福是多么的卑微。没有人问过灰姑娘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没有人问过她爱不爱王子,好像只要水晶鞋合适地套上了她的脚,就理该感激涕零地跟随王子同居,然后永远在幸福中诚惶诚恐—如果没有王子的拯救,她至今仍在冰冷的河边浣纱。至于王子是不是有着坏脾气;城堡里的国王、皇后、王公大臣们会不会与她格格不入;有没有别国的公主排着队对王子虎视眈眈;到底会不会有另一双脚也能严丝合缝地穿上那双水晶鞋;当灰姑娘年老色衰失去了王子的怀抱,褪去厚茧的手还能否适应冰冷的河水?这些没有人在乎。

可是,假如灰姑娘遇上了一个普通的渔夫呢?他善良、憨厚、勤劳,虽然没有王子身上闪闪的光环,但是他和灰姑娘心心相印。他们相爱,然后灰姑娘脱离了后母的家与他相守,共同打拼出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那世界上就没有了灰姑娘,只有一个渔夫心中永远宠爱的公主。而她—苏韵锦,也许是沉默而卑微的,但她从来没有等待过王子的拯救。所以她不要程铮居高临下的感情,不要做别人羡慕的灰姑娘,不要再听见有人说,看啊,苏韵锦多么幸运,被程铮爱着。为什么从没有人说过,程铮多么幸运,能爱着苏韵锦?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程铮诚然是天之骄子,然而她就算是路边的一株野草,也自是独一无二的。

很多次,苏韵锦都能感受到自己的那颗心在蠢蠢欲动,她动摇过,却未曾迷失。程铮和她是不一样的人,他和她脚下是不同的土地,她可以暂时地踮起脚尖,他也会偶尔俯身迁就,可是长此以往,这多么令人疲惫。苏韵锦没有莫郁华的勇敢,她豁不出去,害怕受伤害;也没有莫郁华的清醒,一旦放任自己朝程铮走去,就会沉溺。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颗心,给出去就收不回来,所以不敢轻易交付,唯有紧紧将它捂在自己胸口。某种程度上说,看上去刻板而严肃的莫郁华比苏韵锦更相信爱情,愿意为梦付出,而苏韵锦鲜少做梦。

当孟雪的身影也出现在镜子里时,苏韵锦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意外。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珠,心里冷冷一笑,这样的夜晚真是一个适合倾诉的时间,仿佛所有的人都有话要说,所有的人的心事都迫不及待地要公开出来,好像一旦错过,就再也来不及。

“真巧,苏韵锦,你也在这儿?”

苏韵锦笑笑。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程铮他很不开心……我和他一起长大,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孟雪对着镜子理了理长发,也看着镜子里的苏韵锦微微一笑。孟雪说不上十分漂亮,但身材纤细高挑,五官娇俏,皮肤柔嫩,笑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甜蜜,加上性格活泼,举止大方,苏韵锦同为女生,也承认这样的女孩更值得心动。班上就八个女孩子,那些可恶的男生非要评出“八大恐龙”,但硬把孟雪也排进去,想必他们多少也是言不由衷的,孟雪就算是恐龙,也是惹人喜爱的恐龙。今晚她换了便服,恰到好处的装扮更衬得笑靥如花,苏韵锦的校服洗得发白,高下立现,镜子骗不了人。

“男生都是贱骨头,你说是不是?”孟雪似乎漫无边际地说,苏韵锦耐心地听,“我和他从记事开始就住在一个单位大院里,程伯伯做工程技术部主任时,我爸爸是项目经理,现在程伯伯做了设计院的一把手,我爸爸是院里的总工。他们关系很好,我们做儿女的走得也近。程铮那个脾气啊,又急躁又要强,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有时程伯伯和章阿姨都被气得半死,他和我却还算融洽。因为我了解他,凡事都让着他,迁就他。他总说女孩子烦人,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我以为只是因为我们年纪太小,他没想过这些,你出现了,我才知道不是那样。他不是不懂,只是没有遇到他喜欢的。哪怕是他装着讨厌你,可我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

孟雪转头看着苏韵锦,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喜欢你,苏韵锦。你觉得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我也要这么说。看小说的时候,总有一个让人讨厌的女配角,明明男主角爱着可怜兮兮的女主角,她偏偏挑拨离间从中作梗,后来我就想,那不就是我吗?”她随即苦笑,“可是女配角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感情这东西那么不讲道理,我认识他十八年,比不过你和他在一起的十个月,他都说不出你有什么好,就这样十匹马都拉不回来?我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我的难受谁看得见?”

孟雪的眼睛笼罩着雾气,这是苏韵锦在同一个晚上,看到第二个女孩子的泪光,感情不是个好东西,它总让人软弱让人流泪,她害怕这样。

苏韵锦始终不说话,她的漠然让孟雪感到一丝无所适从,“你以为我是来哀求你的?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们真的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到哪里去。程铮一直都太顺利了,没试过得不到什么,才会那么在乎,他的脾气那么倔,你虽然不吭声,可是我猜你心里是个有主意的人,你不会迁就他。你俩的性格根本就不适合碰在一起,你不信,就等着两败俱伤。男人都爱弱者,他现在觉得你可怜,想要……”

“够了。”苏韵锦打断了孟雪,有些事她心里明白,并不等于愿意被人评头论足。就好像她从没有打算过接受程铮,却不愿意让孟雪认为是自己的一番话成功地让她知难而退。

苏韵锦对孟雪说:“我不比你可怜。”

她回包厢拿了自己的一些东西就中途离开了。这个KTV距离学校很近,步行也就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她离开的时候,周子翼正拉着程铮说得口沫横飞,她可以想象得到周子翼是怎样夸张地形容刚才那个小插曲,这个可恶的家伙!她替莫郁华感到不值。

连绵了几日的暴雨也随着高考的结束偃旗息鼓,雨后的夜风格外清冽。苏韵锦走在回校的路上,已是晚上十点多,马路上依旧热闹熙攘,她这才发现自己在这所省城的重点中学就读了两年,竟然从来没有留意到这条街道是如此繁华。

本能地感到身后有人尾随,苏韵锦回头,程铮斜挎着书包,慢腾腾地走在几步开外,见她发觉,索性光明正大地与她并肩而行。

“这么晚了,女孩子不该一个人走。”他踢着路上的小碎石,话里听不出情绪。

“没事,周围还很热闹……那么快就听完了你好朋友的精彩‘历险记’?”苏韵锦也在尴尬中,没话找话,说出口才后悔,这些事与她何干?

程铮果然露出几分愕然,“哦……你说那个……你也知道?”

苏韵锦不语。

“你为这个不高兴?”他疑惑。

苏韵锦笑笑,“我凭什么为别人的事不高兴,这件事在你们看来最多是场笑话,只不过……他可以不接受,但何必践踏?”她平时并非言辞尖锐之人,也不轻易对旁人透露自己的想法,只是这个晚上,好像太多事堵在她心间,让她不吐不快。

程铮愣了一下,迈了一大步站在她的正前方,低头看着她,“这种事说不清楚。不过周子翼心眼不坏,可能你不信,今晚的事他只是太意外了。”他闷闷道:“你居然替别人抱不平,但我的心意不是一样被你践踏,谁为我抱不平?”

他比她高出许多,苏韵锦感觉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的位置发出,带着嗡嗡的回声,一直荡到她心里,让她狠不下心拔腿走开。

“也是,没有什么是绝对公平的。”

“志愿我会填Q大,那是我爸爸的母校,也是我的目标。不出意外的话,开学我就会到北京去。苏韵锦,跟我一起。”他像是平淡地陈述,那平淡中有着孤注一掷的期待。

苏韵锦不知道想什么,悠悠地出神,许久没有应声。

“难道说过的话就不算了?”程铮有些愤怒,“你说高考后,我等了,结果你是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苏韵锦急促地说道。她鲜见的高声让程铮也为之一怔,只见她忽然仰起了头,那双眼睛就像初见时那般光彩熠熠,她出人意料地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轻轻印上他的。

程铮的世界烟花瞬放,华灯璀璨的大街,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仿佛都成布景,只为映衬少年男女这淡淡一吻。

“我说过会给你一个结果。”程铮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像个呆呆的泥塑,苏韵锦却已倒退着走到了数米之外,“程铮,这是我还你的。不要跟上来了。”

“你……”程铮着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颊滚烫,脑子发昏。他不敢妄动,怕这场梦太容易惊醒。

有人终究比他醒得要早。苏韵锦转身之前嫣然一笑,“再见。”

目送她的背影走远,程铮才傻乎乎地应了声:“哦……再见。”

他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嘴,发现嘴唇上扬的弧度,人都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将嘴角往下拉了拉,但最后还是露出一排牙齿,恨不得跳起来去和树梢握手。

刚才她也笑了,像昙花绽放。程铮没看过昙花,但他固执地相信就应该是那样。可是那一瞬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仍旧来不及记住她嘴唇的滋味。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不会再像个傻瓜似的定在那里。

那时高考结束后照例还是先估分,再填志愿,最后才知道真实的分数。说起来填志愿也真如同一场赌博,光有好的分数还不够,尚且需要那么一点好运,才能如愿以偿地考上心仪的大学。

程铮无疑是个幸运儿,凭着物理单科成绩全省最高,综合成绩全校理科第二的成绩,再加上他父亲在母校的一番关系,顺利领到了Q大这所全国工科最高学府的土木工程专业录取通知书。他从笑逐颜开的校领导那里接过通知书,还不等恭喜和赞扬的话说完,就急着去找老孙打听苏韵锦的情况。她的分数他听说了,还算发挥得不错,虽然不能和他同校,但北京高校如云,总有一所会为她敞开大门。

老孙说苏韵锦的录取消息还没到,程铮苦于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放假后不知如何联系,就几次三番地到学校查看,老孙每次都让他再耐心等等。最后他还是利用苏韵锦的学号在热线电话里查到了她的录取情况,原来她已经被一所南方的本科院校录取了,通知书直接邮寄到她家里。

程铮百般不解,苏韵锦考上的那所学校不好不坏,但按说以她的成绩,在北京选择个普通的二本也还是足够的,他们不是说好了要在一起吗,可如果她去了那所学校报到,就意味着未来至少四年里他们两人之间要隔着千百里的距离。好说歹说之下,老孙私底下让程铮看了苏韵锦的志愿档案,程铮一眼扫过去,差点没把牙槽咬碎。她的志愿填得五花八门,唯独有个共同点,所填大学的所在地无不远离伟大首都。

那天回家后,程铮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玩命地打游戏,蒙着枕头睡觉,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转圈,无论做什么都纾解不了他的失望和恼怒。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还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她是故意要离他远远的。

外面又有人来道贺,不知道是爸爸的同事还是妈妈的客户,自从他收到录取通知开始,这样的事就没有断过。他妈妈章晋茵在家,应酬了片刻就来敲他的房门。

“儿子,你刘叔叔一家来了,你出来说说话吧。”

“我累了。”

“一会儿就好,你刘叔叔家的小孩下学期也高三了,说是向你取取经。”

程铮翻身坐起来大声道:“你跟他说,爱考哪里考哪里,就是别去北京,反正大家都讨厌那里!”

“你这死孩子,说什么胡话。”章晋茵嘀咕了几声,无奈地笑着和丈夫的同事一家解释,说儿子身体不太舒服。

程铮依稀听到那个什么“刘叔叔”客套地夸奖,说:“难得这孩子成绩那么好,还能宠辱不惊。”他重重躺了回去,像听到一个最荒唐的笑话,他要真能宠辱不惊就好了,可事实上他感觉自己遭受的是记事以来最大的一次侮辱和欺骗,怎么都不能释怀。

就这么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她转身时的那个笑容。

“这是我还你的……程铮,再见……”她的唇贴上来,他每次都想抱紧,可双手收拢,怀抱空空如也,她仍在几步开外,一遍遍地笑着说再见。

“咚咚咚。”又有人来敲门,是家里的老保姆,说孟雪来了,程铮捂着头大声说自己睡着了,过了一会儿,章晋茵又来叫。

孟雪是来告诉程铮,她也收到了录取通知,那是北京的一所三流大学。程铮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开心,无精打采说了句恭喜。两人没说几句话,楼下的章晋茵就听到他们吵了起来,急冲冲去看。只见儿子大发脾气,做出赶客的举止,嚷嚷着:“我要你好心?谁稀罕那土包子的联系地址?你走吧,赶快走!”

孟雪一脸委屈。

两家关系向来熟稔,孟雪也是常出入程家的。章晋茵知道儿子脾气不好,但绝非没有家教的人,平时和孟雪虽不算亲密,但客气礼貌还是有的。她连忙上前打圆场,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孟雪笑着说没事,但神色里也有恼意,很快就离开了他们家。章晋茵不知道儿子吃错了什么药,抱怨道:“你像个男子汉吗?有气朝女孩子撒。”

程铮神色郁郁,没有反驳。

“亏得人家小孟雪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跟我说,以后你们都在北京上学,可以相互照顾。”

“谁要谁照顾?又不是得了小儿麻痹症生活不能自理,莫名其妙!”程铮没好气地说道。他不讨厌孟雪,以前还觉得女孩子里她算是比较好相处的,可他受不了她这个时候有意无意地提起苏韵锦考上的那所大学,还带着同情的笑意,甚至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给了他一张写着苏韵锦家地址的小纸条。程铮毫不领情,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听到这个,尤其在不相干的人面前。

章晋茵没理会他,继续往自己脚上涂指甲油。大约过了几个小时,孟雪来了个电话,程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总算还知道道了个歉,但很快就挂了。大概是话还没说完,孟雪再次打过来,这次程铮不愿再接,让老阿姨说自己不在。

“谎话都不会说,刚才还接了电话,一分钟不到,你就能飞到天上?”章晋茵笑道。

程铮在房里喊:“那就说我死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章晋茵啐他。

“谁死了?”说话的却是刚下班回家的程彦生。

程铮在母亲章晋茵面前无法无天、口无遮拦,但是他父亲程彦生一向严肃,程铮不敢太过造次,怏怏地收声,闭门不出。

程彦生把公事包交到妻子手里,问:“儿子怎么了?”

“好像和小孟雪吵架了。”章晋茵抿着嘴笑。

“好端端地吵什么?”

“反正今天他不太对劲。”

程铮父母都是忙人,一个把设计院当作家,一个为了生意整天飞来飞去,但到底是为人父母,儿子情绪的异常低落还是让他们很担心,唯恐因为工作的关系忽略了孩子的心事。好不容易等到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章晋茵见儿子还是闷闷不乐,便起了个话头,“你和孟雪……”

“你别老把我和她扯到一块,她是她,我是我。”

章晋茵柳眉倒竖,“那你是为什么事闹得谁都不得安宁?”

程彦生咳了几声,还是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劝你念完书以后再考虑感情方面的问题。你这个年纪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正事上,我们年轻的时候哪会像你们这一代人,饱食终日,为赋新词强说愁……”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过孟雪这孩子呢,知根知底,你那脾气,也只有她忍得了你。”

“说了不是因为她!”程铮倔脾气上来,把筷子一放,“你年轻的时候心无旁骛精忠报国,那是谁大学还没毕业就把我妈骗到手的?”

章晋茵扑哧一笑,眼看老头子就要变脸,赶紧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做起和事佬,“慢慢说,慢慢说,祖宗,不是因为孟雪,那是谁让你愁成这样?你爸和我这不是关心你吗?我儿子长得像我,幼儿园开始就有女孩子追着跑了……”

“总之你们别管,我烦着呢,别像关心精神病人似的。”程铮家里三代单传,就他这么个独苗,除了父亲偶尔会板起脸训他几句,从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在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霸王。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是不是那个叫苏……什么的女孩,瘦瘦的,白白净净。”

程铮顿时满脸通红,说话都结结巴巴,“你……你怎么知道?你偷窥我的隐私?”他这话说得毫无根据,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除了好友周子翼,更没对谁坦白过,不知道怎么就被母亲一语道破了。

“我用得着偷窥?你藏得住事吗?那点心思就差没写在脸上了!开家长会那天我就发现了,就知道拿粉笔扔人家女孩,还自以为装得很好,这手段连你爸都不如。”

“说什么呢?”程彦生皱眉,“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还有你,尽干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妈说的都是真的?又是孟雪,又是姓苏的女孩子……”

程铮的脸更红了,“跟你们说过多少遍,我最烦你们把我和孟雪扯在一起。我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人?随便遗传了你们中的哪一个也不至于那样!”

“那就是承认了?还算你敢作敢当。那就是为了姓苏的女孩子不痛快了?”

说到这里,程铮又想起了郁闷的事,脸色一变,饭也不吃了。“我饱了,你们吃吧。”

章晋茵再次敲门进入儿子房间时,发现他正背对自己不知道在埋头做什么。

“儿子,要不妈妈跟你谈谈?”

程铮回头看了一眼,“你不用和我谈早恋的危害性,我已经失恋了。”

章晋茵想笑,又笑不出来。她自己生的孩子,知道他从小性格开朗,不拘小节,又被宠惯了,鲜少有过不去的坎,他要是发脾气还好,落落寡欢的样子,看来是往心里面去了。

她走到儿子身旁看了看,原来他正在台灯下折腾那张刚出炉不久的高中毕业照,竟像是赌气要将其中的一个人从照片上抠去。

“这又是为什么?”她坐到儿子的床边。

程铮手下不停,“没干什么,我不想看到她。”

章晋茵将照片从儿子手中抽走,是那天那个女孩子,不难看,但也没有特别扎眼,她将照片反过来看背面的名字。

“苏韵锦?”

“说了别提她。”

“她看不上我儿子?”

“不是,是我讨厌她。”程铮嘴硬,但做母亲的已经能够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只不过死要面子强忍着。

“你讨厌她,抠掉她的头像也就算了,干吗要把自己的头也抠下来,儿子呀,你这样做好像真的有一点点变态……好好,我不说了。我记得她家里人身体好像不太好,那个当场昏倒的人是不是她爸爸?”

“嗯。”

“我看她的样子家里过得应该不容易,小小年纪像是有心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说捐款那次是不是因为她?”

“嗯。”

“儿子啊,你听我说,其实我觉得你和她,怎么说呢,也不一定很合适。”

双手在照片上忙碌的程铮忽然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章晋茵,“妈,你嫌贫爱富?平时是怎么说的?”

“不是……”章晋茵坐得离儿子更近一些,“你听我说,我没有看不起穷苦家孩子的意思,相反,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说不定更懂事,更有出息,但是……”章晋茵不是说谎,她丈夫程彦生当年也是穷学生,她选择了他,可谓是下嫁。然而结婚近二十年,她依然感觉非常幸福。但坐在面前的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伸出手想去摸他短短的头发。儿子的性格就和他的头发一样直且硬,执拗又单纯,看起来脾气不小,但心是热的,不知人间疾苦,什么事认定了就一根筋地扎进去。他说不喜欢做生意,受不了商场上的钩心斗角和虚伪应酬,宁愿搞技术。章晋茵也没有勉强过他,像他爸爸那样也不错。他们夫妇俩对儿子的唯一期盼就是让他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能挑个心中所爱的女孩得偿所愿那是最好,对女方他们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儿子高兴。但她经历的事比儿子多得多,那女孩看上去文静,但眼神倔强,心里藏事,加上家庭多生变故,难免失之阴郁,她怕以儿子的脾气,一头撞上去要吃苦头。可看现在这样子,根本就没法劝。得之祸福难料,求不得更苦。

想到这里,章晋茵叹了口气,“我和你爸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程铮勉强笑了笑,算是对母亲的回应。听到身后房门慢慢掩上的声音,他手下的活计也完工了。开始只是想用手指戳她的脸泄愤,就连在毕业照上,她也是波澜不惊的一张沉静面孔,到了后来,竟生起了另一个念头,这是他拥有的唯一一张有她的照片。他把自己的头像和她的抠了出来,贴在一张空白的卡纸上,两人头挨着头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妈妈说得对,这样做真有变态的嫌疑,他把这张“合照”看了又看,十八年来一帆风顺的少年第一次有了凄惶的感觉,仿佛心中缺了一块,才发现身边有些东西,真的越想得到越是抓不牢。他解得开复杂的数学题,却解不开她的心。

她说“再见”,他就真的以为很快可以再见,在程铮看来,她回吻了自己,那心荡神漪的双唇相贴就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原来只是她带着怜悯的告别。

她说,这是我还你的。

程铮把头埋在枕头里,苏韵锦,你拿什么还?

苏韵锦那边完全又是另一番境况。录取通知书被送到家那天,她正在拂拭爸爸骨灰盒上的薄灰。没想到她高考临场发挥得还不错,平时最为薄弱的数学和化学都考到了平均分以上,误打误撞地被南方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录取了。

“爸爸,我没有太让你失望吧?”她把通知书正对着父亲的遗像展开,继而又垂下眼帘,喃喃地问,“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经历了父亲的病重和离世,这个原本就拮据的家庭早已负债累累。学校的那次捐款结清医院的费用之后所剩无几,父亲去世的抚恤金和丧葬费全部用于还债也只能偿还清其中一部分。虽说由她的高中母校出面,替她联系到即将就读的大学,考虑到她家的困难情况,予以暂缓缴费,待到助学贷款批下来之后再进行补缴。可是家里现在的情况是,别说生活费,就算去学校报到的路费都成问题。家里能借钱的亲戚朋友之前都借过了一轮,旧债尚且未清,稍有算计的人家,谁愿意把钱再借给一个失去了顶梁柱、又没有任何偿还能力的家庭?

苏韵锦的妈妈是个温柔敦厚的妇女,半辈子操持家务,以丈夫女儿为天,一下子失去了依靠,除了掉眼泪,没有半点主意。看到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她又是高兴又是忧愁,想到未来的路不知怎么走,更是抱着女儿在家徒四壁的屋里嘤嘤哭泣。苏韵锦反过来安慰妈妈不要太过忧心,再怎么说眼前学费的问题暂时不用考虑。欠银行的钱是付利息的,总好过欠了还不清的人情,唯一难过的是,到外省求学后,家里只剩下妈妈孤零零地与爸爸的骨灰相伴,还不知道难过成什么样子。

可是有一句话,苏韵锦没有说出口。她不是不会为家里着想的人,她对爸爸感情再深,但人毕竟已经去了,妈妈还年轻,后半生难道就必须一个人熬下去?她在身旁的话,以妈妈的性格,势必是咬了牙也要守定女儿过下半辈子,绝不可能再考虑自己的事情。苏韵锦远去求学,或许也是成全妈妈的一种方式。

苏韵锦没有时间忧愁,谁都靠不住,她得为自己和这个家打算。她家附近有一个纸箱厂,时不时有些叠纸盒的手工活外包给周边闲散的家庭劳力,她也去领了这份活,妈妈在外面打零工,她整个暑假就留在家里叠纸盒。每叠十个就赚五分钱。苏韵锦从早上六点做到晚上十一点可以完成一千五百个左右,把这点微薄的钱累积起来,再加上妈妈左拼右凑起来的钱估计足够路费和头两个月的生活费。

那天,苏韵锦抱着最后一批完工的纸盒去厂子里交货,结算的时候,负责人塞给她三百五十块钱,苏韵锦愣了愣,她自己明明也计算过,至少不会低于四百五十块,怎么平白就少了一百块钱?她犹豫地问那人是否算错了,对方回答她说,因为她交上来的成品有一部分是残次品,所以必须扣除那些钱。

苏韵锦很难接受这个说法,她做事一向很仔细,为了减少出错,每次交货前她自己都会检查一遍,发现有小瑕疵的都会挑出来重做,那些收货的人当时也都说她手工做得很细致,再说,即使有残次品,也绝不至于要扣除一百块那么多,这些钱几乎足够她半个月的生活所需。她不是泼辣的人,但这时也必须据理力争,于是一再恳求对方算清楚一些,至少告诉她哪一部分是残次品,好歹让她看看,眼见为实。

可对方哪把她这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小丫头片子看在眼里,直接回绝说次品都处理掉了,就三百五十块,爱要不要,不愿意的话就把她交上来的纸盒再拿回去,前提是,必须要扣除材料费。

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看准了她不可能把已经叠好的成品再领走,难不成还能当废品卖了?苏韵锦想起将近两个月来自己没日没夜地劳作,双手不知道被那些厚卡纸割破了多少回,临到头来还得吃个哑巴亏。然而她又有什么法子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总不能为了面子扭头就走,三百五十块对于她而言也很重要,谁让她没钱?

在对方不耐烦的眼神里接过钱时,苏韵锦口腔里全是苦涩的味道,并非心理作用,是真实的苦味,仿佛胆汁都倒流了一般。

走回她家所在的教师宿舍,单元楼下好像有人弯腰向纳凉的李阿婆打听着什么,阿婆比手画脚地说了一大通,看到走过来的苏韵锦,笑着朝她的方向一指。

那人就直起身子,劲瘦的高个子,皮肤被晒得黝黑,戴着顶白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略低,但苏韵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朝她走来,起初步子迈得很大,临走近又慢了下来。苏韵锦近距离打量他,五十多天没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有些冷漠的线条。

“你来……”

“我来……”

苏韵锦低头,让他先说。

“我是过来练车的,刚拿到驾照。”程铮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到你们县城的路上车比较少,正好可以来回练练,顺便……来看看,这么巧遇上你回来。”

苏韵锦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在她家的单元楼下遇到她回来,如果没有“这么巧”,他会不会直接找上门去。而且她所在的县城离省城虽不远,但高速公路还在建,仅有的一条二级公路以路况糟糕闻名,县中所在的位置更是偏僻,他要有多大的练车热情才能一路颠簸着“顺便”到此一游。

程铮仿佛也觉得自己的话不怎么站得住脚,烦躁地说道:“好吧,我特意来的。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太阴险了,拿我当傻瓜逗着玩!”

“你爱怎么说都行。”苏韵锦站在树荫下,像避开烈日一样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我就这么讨人厌,让你恨不得离我越远越好?”程铮的喜怒哀乐鲜少避人,他生了一个半月的闷气总算找到了宣泄的途径。

苏韵锦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填的都是我认为理想的学校。”

她也昏头了,顾不上这样的说辞明显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那好,你就去你‘理想’的学校,有多远去多远,还真以为谁离了你不行!”他一赌气,话又难听了起来,可苏韵锦并不生气,她只是有点难过,说不清为谁。

“恭喜你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程铮的情况她多多少少也有耳闻,那是他们所在高中的荣耀之一。

他冷冷道:“用不着你恭喜……我走了。这边的路破得跟狗屎一样。”

程铮说了要走,人却不动,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很是粗鲁地往她面前塞,“这个,给你!”他恶狠狠的样子仿佛要给她的是个点燃了引信的炸药包。苏韵锦没有接也避让不及,他又是胡乱地一塞,信封连带着手的力度像一记重拳砸在了她的胸口。

苏韵锦低呼一声。程铮只知道自己不小心打中了她的身体,手到之处异常柔软,还没反应过来就赶紧收回手,惊慌失措地问:“你没事吧,很疼?”

苏韵锦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力道没个轻重,这一下还真是疼,但更要命的不是疼,而是他打中的那地方,她捂也不是,揉也不是,难受得弓了弓背,一只手捂住了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脸,那种在他面前想要去死的心情又回来了。

程铮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羞愧交加之下,先前装出那副又酷又跩的样子早没影了,活脱脱被打回紧张局促的原形,弯下腰想要透过她遮住脸的手看她的表情,话也说不利索。

“怎……怎么样呀,真……真的很疼?要不去看看……不,不是,我不是说我要看,我是说去看医生……”他又有脱鞋抽自己的念头了,看了医生怎么说,就说他想给她钱,却打中了她的……男医生还是女医生?伤到那里该怎么处理?总不会贴块膏药吧。他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淫靡画面吓到了,真该两只鞋都脱了,左右开弓地抽,又恐怕抽出鼻血,不好收场。

苏韵锦竭力忍住想要去揉一揉的念头,连连深呼了几口气,那股疼痛的劲才渐渐缓下去了,但想死的念头只增不减。她扶住身旁的树干,暗道要冷静,要冷静,别和他计较。半晌才说出一句话:“算我求你了,离我远点行不行。”

程铮当真跳着退了一步,顶着大红脸,总算想起了自己万恶的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这个你拿着。”

其实苏韵锦看了一眼那个信封,大致上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看厚度,想必不是个小数目。她抬起头,明确说道:“我不要。”

“别打肿脸充胖子,给你就拿着,就算是借给你的。”通过老孙,程铮对苏韵锦的家庭情况了解了不少,心知她即使申请到助学贷款,也必然还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他对钱并没有太大的概念,自己平时用得也不多,吃穿用度都有父母,买买游戏软件,零花钱大有富余,而且暑假里家里就没断过来道贺的人,那些礼钱一概在他手中。他虽然生气,但想到她发愁时低头皱眉的样子心里就不好过,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只是有什么就想给她什么。眼下也不管她拒绝,抓过她的手想强行让她握住那个信封。

苏韵锦用力地抽手,她手上有伤,拿捏之下每个裂口都像又被撕开一般,却不能妥协,最后急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程铮,你为我好的话就放手!”

这下钳住她的手才骤然松劲,他好像也发现了她双手的不对劲,“你的手被狗啃过了,怎么弄的?”

苏韵锦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既是回避去接他强塞过来的东西,更不愿意让程铮看清自己的手,上面新伤叠着旧伤,丑陋斑驳得连她都厌恶。这些伤换来了三百五十块,她问心无愧,却不想将它展示在程铮的面前。

“我不能再要你的钱。”她低声说。

程铮不能理解,“我的钱难道不是钱?你敢说你现在不需要?”

“我需要,但我会自己解决。”

“我现在就是在帮你解决。”

“我不要你的。”

他在她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话语下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还是因为讨厌我,所以不想和我有任何关系。你怕欠我的,怕我会缠着你?”

程铮有些受伤的语调让苏韵锦眼眶一热,却又忍住了。

“反正我不会要的。”

程铮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东西,掉头就朝停车的地方走。他傻透了,一头热地来这里干什么,昨晚上居然还为此没睡好。一早晨受那狗屎一样道路的颠簸,他车技尚且生涩,中途一不留神撞到棵树上,人没事,保险杠凹进去一块,还不知道回去后妈妈看到会怎么骂他。他不是要苏韵锦因此感动或感谢,只是想看到她笑一笑,就像那天在马路上道别时那样。她却毫不留情地划清了与他的界限。

他拉开车门,看到苏韵锦还站在那棵矮树下,冷冷的,仿佛在笑话他。

程铮朝她喊道:“你想太多了,我就是可怜你。既然你用不着,马路上有的是乞丐!”他发动车子,第一次没有成功,过了一会儿才成功地绝尘而去。

苏韵锦转头,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离开。基督教语里说“施比受有福”。除了宗教意义上的慈悲,她想,兴许还因为“施”与“受”之间的不对等。“施”是游刃有余的,“受”却往往无法选择。他说可怜她,不管是不是真心,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她并不超脱,但如果必须接受别人的施舍,她不愿意那个人是程铮,她宁愿在一个陌生人那里谦恭地接受好意,也不可以在他面前展露出她的卑怯,一如她藏起了自己那双斑驳的手。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愿去想,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那样不可以。

楼下的李阿婆还在笑呵呵地看,似乎搞不清是什么状况。苏韵锦上楼,开门前从半开放的栏杆看向远处的马路,有一瞬间她在想,既然拿了驾照,那回去的路应该没有问题吧?像他那样清高又矜贵的男孩,在他的世界里,被一个略有好感的女生所拒,或许已是有生以来最大的挫折。夏虫不可以语冰,他永远没法了解她所在的那个世界。

被阳光晒得发白的路上看不到车的踪影,苏韵锦再次深呼吸,关上门的瞬间,她听到高树上一声声悠长的蝉鸣。

每个人刚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都会感到些许的不适应,苏韵锦也不例外。她投奔的那个位于南方边陲的大都市,有着她完全不熟悉的浓郁岭南风情。但她很快融入了G市,或者说,是这个城市以其特有的包容性迅速接纳了她。她渐渐熟悉了这里潮湿多雨的亚热带气候,熟悉了鳞次栉比的城市一角隐约可见的半旧骑楼,当然还有这里最具代表性的繁华商业区……黝黑瘦小的当地人脸上有种坦率的精明,他们的主妇几乎都是药补的专家,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毫无障碍地交流,没人在乎你来自哪里。

苏韵锦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刚由几所大专院校合并而成的综合性大学,算不上全国知名,但在当地还是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的。由于学校的学科设置总体上侧重于人文学科,因此女生人数所占的比例要略高于男生,并且这里一贯有着盛产美女的光荣传统,这也成了吸引相邻大学男生的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

苏韵锦的专业是公共关系学,个性内向的她选择了这样一个专业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实她是在跟自己较劲,就当一切重新开始,她希望能活出个不一样的苏韵锦。她是这个专业里为数不多出身理科的女孩子。从甫入校园开始,她就有了一个较为清醒的认识,别人可以尽情享受骤然轻松下来的大学生活,她却在学业之余必须为了生活而加倍努力。

好在开学一个月以后,助学贷款顺利地发放了下来,苏韵锦也通过班主任的介绍,在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每个月的酬劳其实很少,还不够有钱的同学买一件衣服,但苏韵锦觉得很满足。大一的课不多,相对于一周只放半天假的高三学生来说,现在的自由支配时间多得奢侈。自我感觉能够应对学业和图书馆的工作后,苏韵锦在进入大学的第三个月给自己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这原本是学校外语系一个女生联系上的,辅导对象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女孩子,家就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里,家长要求每周两晚到家里辅导小女孩功课,酬劳是每小时十五元。那位外语系的女生觉得课酬偏低,便在学校的公告栏上转让这份工作,于是苏韵锦以三十五元的中介费换来了一个新的差事。

家教大概是很多大学生勤工俭学的必选项目。苏韵锦的初次执教生涯比想象中顺利。学生的家庭是个清白简单的三口小康之家,女孩有点娇气但还算乖巧,只不过注意力不太集中,而且数学成绩不太理想,需要有人重点辅导。

小学生的数学对于苏韵锦来说不算难事,可是每当她在稿纸上对小女孩细说解题技巧的时候,耳边仿佛总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苏韵锦,你的逻辑思维简直一塌糊涂。”说起来她很多解题的思路都是在那个不耐烦的人强行灌输下掌握的,如果他知道现在她竟然能辅导别人的学习,会不会冷笑着说一句“误人子弟”?

苏韵锦性格谨慎安静,授课耐心。偶尔小女孩撒娇耍赖,父母都觉得不好意思,她也只是一笑置之,为此颇得学生家长赞许。女孩的父母都算谦和有礼,也无报纸网络上流传的“女大学生家教被骚扰”这类的担忧,苏韵锦的家教也就安心地做了下去,每个月的固定酬劳加上在图书馆勤工俭学所得,足够她平日生活所需。

大一生活基本上就在这样波澜不惊的忙碌中度过,教室里的苏韵锦基本上来去匆匆,不是休息时间一般也不待在宿舍,让每个大学生津津乐道的社团生活她也无暇体味。她的成绩不好也不差,既没有出色到让老师青睐,也远没到补考的份上,在班上和宿舍里虽然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但人缘还算不错。她觉得默默无闻的自己和高中时并无多大不同,只不过青春期那些晦涩黯淡的自卑和惶然,好像随着高考的结束、随着程铮最后离开时车子决绝的烟尘慢慢淡出了她的世界。现在的苏韵锦在忙碌之余,心中有着属于自己的小小满足和快乐。只是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告别了卑怯,不再总是低头敛眉,她也开始慢慢绽放出自己的光彩,并不夺目,但自有动人之处。

其实苏韵锦有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庞,额头光洁饱满,眉目清秀,虽然衣着朴素,但身材窈窕,气质沉静,即使走在这所以盛产美女著称的大学里,也不是不吸引周围目光的。

有句话说,不知道自己是美女的美女才是最动人的,如今的苏韵锦正属于此类。一次她赶赴家教途中,刚走到宿舍楼下,就被等在那里的一个男孩子吓了一跳。那男生很是羞怯,把一小束雏菊塞到她手里就跑,苏韵锦又惊又疑地去到家教的地点,女孩的母亲一看她的样子就打趣了几句。苏韵锦有些脸红,那家长便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样的女孩有人喜欢那是很正常的事。”

苏韵锦一点也没觉得正常,她习惯了被遗忘和忽略,在她的潜意识中,仿佛只有一个人会离奇地注意到自己。但那也是“曾经”的事了,如今她几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莫郁华也提起过,有一次苏韵锦到她们学校找她之后,同学中亦有向莫郁华打听她的。不过莫郁华不是热衷八卦的人,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苏韵锦更不往心里去,两人一笑了之。

说起莫郁华,也是缘分。高考录取完毕,苏韵锦和她一联系,才知道两人竟然在同一所城市上大学。不同的是莫郁华的勤奋有了更好的回报,她考上的是这个城市中最富盛名的一所全国重点,这所大学以伟人的名字命名,医科为全国楚翘,莫郁华正是被该校本硕连读的临床医学专业录取,当时她也一度成为母校重点宣传的焦点。

苏韵锦和莫郁华从高中一路走来,虽说当时在班上属于关系比较亲近的,但并不算深交,反倒上大学后,同城不同校,两人却日渐亲厚。也许是因为高三最后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让她们相互有了更深的了解。人都是这样,分享了对方的秘密和伤痛会让两个人更加贴近。

看上去她们都是安静的人,但实际上性格却不尽相同。苏韵锦外表文秀,内心敏感而倔强,莫郁华跟她相比多了几分豁达和清醒。她们都把对方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虽然一个忙于勤工俭学,一个整天泡在实验室,真正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但若是遇上什么事需要倾听,总是第一个想到对方。

苏韵锦大一结束的暑假,在回家乡的火车上第一次对好友莫郁华提到了沈居安。

沈居安是高苏韵锦两届的师兄,没认识他之前,在宿舍的“卧谈会”上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他的名字。被年轻女孩津津乐道的男生无外乎几种,长得好看的,运动细胞发达的,或是言行出众的。这样的男生大多数深谙自己的魅力所在,故作未觉地享受着异性投来的好感目光,苏韵锦颇不以为然。

真正认识沈居安是在学校的图书馆,苏韵锦没想到他这样的“知名”人士竟然也需要和她一样在图书馆里勤工俭学。由于沈居安在图书馆的时间较长,深得各管理员的信赖,各项业务也更为熟悉,包括苏韵锦在内的几个助理管理员的工作基本上由他负责,一来二往,难免熟悉。

近距离接触沈居安之后,苏韵锦开始明白,一个人会受到大多数人的赞许绝对不会是毫无理由的。除却各类学业上的出类拔萃,沈居安绝非张扬的人,但是他即使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咄咄逼人的侵略感,却也能让人在打量了他一眼之后,又情不自禁地偷偷张望。他的样子当然是好看的,苏韵锦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的男孩子,和程铮的英挺硬朗、周子翼带着点痞气的俊秀不同,沈居安身上有种清风霁月一般的特质,明明是很朴素平常的衣着打扮,在他身上就是说不出的干净妥帖,一如他平时的待人接物。

苏韵锦记不清自己对他的格外留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暑假前图书馆特别忙碌的那段时间,大家忙着对一批批新到图书进行验收登记,沈居安和她编在同一个小组,她踮着脚尖,吃力地将一叠归类完毕的书放置到书架上,有人在一旁无声地拿过她的书,轻松放到了指定位置。她擦了把汗一转头,看到的是他沉静的侧脸。当时苏韵锦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前些天胡乱在书上看到的句子:“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她甚至不是特别理解这句乐府诗句的含义,只是觉得那时自己的心情和诗里所形容的一样平静又欢喜。沈居安似乎并未觉察到自己的举止有何特殊之处,继续在苏韵锦身旁整理书籍。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意识到她呆呆的注视,于是笑了笑当作是礼貌的回应,苏韵锦没来由地就红了脸。

说起来,谈论沈居安的人虽多,但大多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沈居安待人很好,并不因为自己的优秀而傲气自恃,但是他的好是对谁都一样的,就好像画里的人,你觉得赏心悦目,虽近在眼前却难以触及。他笑的时候眼神温柔,容易让人怦然心动,仿似洞悉人心,但实际上,你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韵锦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属于少数的几个和他走得较近的人之一,原因大概是在图书馆轮值的时候他俩总排在同一组。沈居安好像很喜欢图书馆这地方,除了分内的工作,没课的时候也时常泡在那里。图书馆仓库附近有个专为管理员开辟出来的空间,摆有几张桌椅,闲杂人等通常不许进入,因此很是安静。他在那里看书就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打扰。偶尔苏韵锦也在那里,他们会一起聊聊天,说起当天做工作和书里看到的有趣东西。苏韵锦做家教的时间若与图书馆的工作有冲突,他也尽可能地替她协调,或是默默地替她把该做的做完。

苏韵锦很佩服沈居安,他的心智显得比同龄人更为成熟,什么事到了他那里都可以在不疾不徐中妥善地处理好,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将他难倒,他也总是很清醒地知道自己下一步将要做什么,也不会有什么事让他惊慌失态。她听人在背后说起过沈居安的家庭情况也不太好,他和她一样出自某个遥远偏僻的小县城,但是在他身上你却看不到任何的卑微和自怜。他看人的时候澄澈坦然,笑容柔和,进退自如。

“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喜欢他?”莫郁华听后这么问。

苏韵锦想了很久才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感觉很舒服。”

“那你还等什么?”

“他怎么可能看上我?”苏韵锦赧然。与其说沈居安是她喜欢的男孩子,不如说他更像是她心中的一个完美投影,他们有着相似的背景,可他胜过她太多。苏韵锦多么期盼自己有一天也能像沈居安一样内心强大、出类拔萃。

莫郁华说:“按你所说图书馆排班由他负责,他要是讨厌你,你绝不可能总是和他排在一个小组。”

苏韵锦倒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脸红心跳地想着莫郁华所说的可能性。是的,沈居安至少不讨厌她,但好像也没什么人是值得他讨厌的。

“我没想那么多,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不说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他,居然有种天荒地老的安定感觉。”

“天荒地老?那程铮呢?你跟他在一起时又会想到什么?”莫郁华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苏韵锦愣了愣,随即脱口而出:“天崩地裂。”

话一出口,两人都扑哧一笑。

大一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高中同学里的活跃分子出面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作为筹备者之一的宋鸣不知怎么就神通广大地联系上了苏韵锦,非让她来参加不可。苏韵锦本没打算要去,但心里偏偏又想:怕什么,不是想着要克服自己之前的羞怯内向吗,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假如是沈居安遇到这种事,想必一定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聚会那天,苏韵锦一早坐车去了省城。活动被安排在市郊的一个公园,大家一起去烧烤。她到的时候人已经来了不少,经过了一年大学生活的洗礼,原本被高考压抑惯了的同学们好像都活泼了许多,脱下千人一面的黯淡校服,每一张脸都显得更为生动。

看见了苏韵锦,一帮男生凑在一块咋咋呼呼地喊:“万恶的大学把恐龙都折磨成了美女了。”

苏韵锦笑笑,不以为忤。莫郁华今天家里有事没有来,她便跟着其他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各自大学里的事情。她比较熟悉的同学里,同桌宋鸣是当届的理科状元,高考成绩比程铮还高了四分,只可惜志愿没填好,但也被北京一所重点院校录取。原本听说要被家里送到国外的周子翼不知为什么也没去,通过关系进了上海的一所大学。

程铮也在,他比苏韵锦到得早,她一来就看见了。他还是短短的头发,五官长开了,轮廓更为醒目,即使在他那所精英荟萃的大学里,这样的男生也还是会吸引不少目光的吧。

两人一年没见,但毕竟有过那么一丁点异于普通同学的过往,不说别的,如果没有他的帮助,高考时她的数学和化学绝对不可能有当时的分数,也不会有今天。苏韵锦犹豫应不应该主动和他打个招呼,他却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两人视线不经意相碰,他也面露嫌恶地将脸撇向一边,看来一年前那次不愉快的告别让他铁了心想与她彻底决裂。这也不一定是坏事,苏韵锦不是个拿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于是两人再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孟雪挨在程铮身边,不停地为他烤东西吃,态度很是亲昵。她也更漂亮了,打扮时尚,苏韵锦发现宋鸣在一次次装作不经意地偷偷看她,不过孟雪的眼里好像只看得见一个人。她和程铮算得上青梅竹马,又是郎才女貌的,如果现在真的走到了一起,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苏韵锦没来得及吃早餐,正准备动手去找东西填补一下自己的胃,一只烤得皮焦肉嫩的鸡翅膀就出现在她眼前,握着烧烤叉的是一双漂亮的手,她抬起头,就看到周子翼笑得阳光明媚的脸。

她对周子翼并无太多好感,但仍旧对他的好意表示了感谢。

“为美女服务是我分内之事。”他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苏韵锦失笑,文绉绉地说:“周公子谬赞,让‘小芳’受宠若惊。”

周子翼笑嘻嘻地说:“不错,人漂亮了,也会开玩笑了。唉,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颗混在鱼目里的珍珠呢,可惜了,可惜了。”

苏韵锦半开玩笑道:“你有眼无珠的事又不是头一回干。”

“你看你,还提那陈年旧事。”周子翼也没放在心上,哂笑道,“你和小莫同学关系好,我知道。她是很好,问题是不适合我……我也没想主动伤害她是不是?告诉你,我这个人对感情是很认真的,你信不信?”

苏韵锦笑着拉长了声音,“我—信。”信才见鬼了。

刚说完自己“对感情很认真”的周子翼也不管是不是失礼,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将苏韵锦从头打量到脚,“以前我觉得程铮那小子鬼迷心窍,现在发现他当时还是有先见之明的。你把头发放下来漂亮多了。”

虽然知道他一向油嘴滑舌没个正形,但是面对这样赤裸裸的夸奖,苏韵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之前习惯了随意扎个马尾,有一次在图书馆打杂,头上的橡皮圈断了,她坐着想把那个廉价的橡皮圈打个结再继续用,沈居安在一旁随口说:“你这样也挺好的。”苏韵锦当时也是脸红,但后来却渐渐能够接受自己偶尔长发披肩的模样。

“要不给我个机会怎么样?”周子翼扬眉笑道:“好的事物也需要懂的人欣赏是不是?”

苏韵锦也笑了,“难道懂得欣赏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这话的意思是—”周子翼不怀好意地拉长声音,“大学里交男朋友了?”

苏韵锦正好看向孟雪那边,她撕了片烤牛肉往程铮嘴边递,程铮先是别开了脸,又低头把它吃了进去。苏韵锦笑笑,对于周子翼的疑惑不置可否。

周子翼何等机灵之人,眼睛朝那边一转,神秘地附在苏韵锦耳边说道:“孟雪看得他可紧了。”

苏韵锦正待接话,忽听见不远处一声冷笑,只见程铮似笑非笑地对周子翼说:“你今天暂时没人看着就 瑟了是吧,小心回去以后亲爱的洁洁对你实行‘爱的惩罚’。”

周子翼顿感无趣地摸了摸鼻子,“出来玩还提那个凶横的女人干什么?”

原来周子翼也有女朋友了,看样子还被吃得死死的。苏韵锦想到莫郁华,不由得替她感到几分酸楚。一年多了,莫郁华好像完全忘记了周子翼这个人的存在,可苏韵锦知道她不是个容易忘记的人,有些东西就算是心里结了疤,依旧是不容触碰的。

接着,周子翼又不着边际地说了几个笑话,见苏韵锦心不在焉,也就讪讪地走开了。程铮倒是兴致陡然高涨了不少,和孟雪有说有笑的,过了一会儿,周子翼也坐到了他们那边,趁孟雪去拿吃的,小声在程铮身边耳语了几句。程铮听后,面色冷淡。很快孟雪又取了两只生的鸡翅膀走了回来,让程铮替自己拿着其中一个烤叉,程铮也若无其事地接了,将鸡翅放在炭火上烤。

苏韵锦又继续和别的同学聊天,眼看自己出来了一个上午,唯恐晚了回去的车子不好找,刚动了要回去的念头,便听到孟雪娇呼一声:“哎呀,程铮你怎么搞的,起火了,都烤成炭了你都没看见!”

苏韵锦闻声看去,果然是程铮手里烤着的那只鸡翅膀已经变成黑乎乎一团,上面还燃起了明火。周子翼啧啧有声:“太浪费了,你不喜欢,可以给我吃呀!”

程铮此前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冷着脸将烤叉往火里一掷,火星纷飞,整只烤煳了的鸡翅彻底被埋进炭灰中,“煳了就不要了,看着就恶心。”

这时,苏韵锦已经在和大家道别,正好听到周子翼不顾程铮的臭脸笑着说:“不爽就直说,拿鸡翅膀出什么气?”

直到苏韵锦离开,程铮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暑假结束回到学校,苏韵锦一直在矛盾该不该和莫郁华提起周子翼的事。终于,一天夜晚两人在宿舍里通电话,扯了一通无关紧要的事情后,她还是说了出来。

“听说他现在有了个要好的女朋友,还挺紧张对方的。”苏韵锦说得没头没脑,电话那端也不问缘由,只是静默了几秒,然后“哦”了一声。莫郁华淡淡说道:“这很正常。谁都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的权利,我有,他也有。”

“可是为什么你选择那个人会是他?”那样一个轻浮浪荡的男生,竟然被心如明镜一般的莫郁华喜欢着。在苏韵锦看来,莫郁华实在比周子翼那家伙要好上许多。

莫郁华说:“有时候理智叫我们做一些清醒正确的事,可感情偏偏逆道而行。”

大二的课程比大一时安排得紧一些,苏韵锦周旋在图书馆、家教和教室之间分身乏术。这年的清明节她没能回家给爸爸扫墓,妈妈打来电话,告诉她一个人去上了坟。

妈妈再说起这件事时,终于可以不再流泪。时间过去了,再深的伤也会结成一个面目模糊的痂,跟血肉长到一起,这个受伤的地方就会变得坚硬。妈妈还说,自己经人介绍,在县城最大的一个服装厂做起了临时工,累是累了点,收入还可以,以后女儿打工也不必那么辛苦。

“不要紧,我都做惯了。”苏韵锦说。比起不用打工,她更高兴的是妈妈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不再终日沉浸于悲伤的回忆中。

沈居安大四了,再过几个月就要离校,这时已陆陆续续传来毕业生找到签约单位的消息,前一段时间传出了系主任钦点他留校的消息,但传了一阵,又没了下文。苏韵锦很想知道沈居安的去向,私心里她是盼着他能够留校的,如果有一天,他彻底从她视线里消失,她一定会非常不习惯。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莫郁华怂恿苏韵锦。

苏韵锦何尝不想亲口从沈居安嘴里得知他的去留,但总是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去问。她只不过是他在图书馆打工的一个同伴,认识而已,连朋友都算不上。

这天下午又是他俩当值,两人都没课,正值下午三点多,图书馆借书还书的人很少。苏韵锦按照管理员老师的吩咐给一批书贴上标签,正好有个编目不是很清楚,便想着去问沈居安,却发现他伏在借阅台的长形桌子上,一本书半掩着脸,竟像是睡着了。

苏韵锦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她头一回看到他这个样子,平时的沈居安做什么都成竹在胸游刃有余,何曾在人前露出疲态?她手下的动作不经意就轻柔了下来,反正也没什么事,何必惊扰了他。做完了自己的事,她蹑手蹑脚地坐到他身旁属于自己的空位。四月午后的风透过借阅室半敞的百叶窗,拂在人身上容易产生一种醺然的沉醉感,这的确是个适合偷寐的时刻。苏韵锦轻轻拿开了沈居安掩在脸上的书,如果不是有些泛青的眼窝,那张干净柔和的面容此时更有让人心动的宁静。风微微撩动他的发丝,她心念一动,慢慢伸出手去想要拂开那几根恼人的头发,还没触到他的脸,发丝的主人已睁开了眼睛。

“苏韵锦?”

苏韵锦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被中途抓住,心一慌,藏着的疑问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你……会留校吗?”

沈居安依然是伏在手臂上的姿势,闻言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含笑道:“你希望我留校?”

苏韵锦低头无意识地将他的那本书拨来拨去,几乎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沈居安坐直了身子,失笑道:“我怎么会睡着了?”

当晚苏韵锦要去做家教,她这时仍为自己下午的冲动而后悔,也许她不该多问的,这毕竟是别人的事。可她依然无法自制地为他回避了自己的问题而失望,看来自己是多想了,在他眼中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旁人,为什么要把没有确定下来的事透露给她?

家教的地点没变,虽然还是和学校只隔了两条马路,但是其中一条路在封闭施工,行人必须从一侧的小巷绕行。那条小巷很偏僻,路灯昏暗,苏韵锦每次来回都有点紧张。

去的时候还好,天尚未全黑,回校时站在那个黑洞洞的路口前,她心里有些发怵,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壮起胆来。这时暗处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从背光的围墙下走了出来,苏韵锦不禁一哆嗦。

“是我。”这个声音让苏韵锦无比惊讶,沈居安走到她身边,笑着说,“我应该早叫你一声,这样就不会吓到你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韵锦惊魂未定。

“这条路太黑了,走吧。”他很自然地与她并肩往前走,好像已经千百回陪她走过这条逼仄冷清的旧巷。苏韵锦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两人一度无话。莫非他是特意送她一段?她不敢想。

她从没觉得这巷子是那么短,仿佛一眨眼就走到了尽头,前方已经看到大路上的灯光。苏韵锦心中有疑问,偷偷抬头看他,正好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的红色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血一般的暗红。

这根红线好像一直挂在他脖子上,但是苏韵锦并不知道藏在衣服里的吊坠会是什么。正想得出神,他护着她的肩往旁边一闪,避开了一辆赶路的摩托车。

“想什么那么入神?”走到安全地带他很从容地收回了手,既没有过分亲昵,也没有让人感到突兀,“你在看这个?”

他的语气让人很难说谎,苏韵锦点头。

沈居安扯了扯那根丝线,最底下缀着的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金戒指,那戒指的款式很土,但被他挂在脖子上,倒不觉得难看,只是特别。

“这下不用好奇得连路都不看了吧。”他让她看清楚,又将那个戒指放回了衣服里面。

“这个戒指对你一定很重要。”好奇压倒了矜持,苏韵锦问道。

沈居安想了想:“可以这么说。”

这简直是想当然的,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又怎么值得让他一刻不离?

“我猜它一定和一段很美好的回忆有关。”苏韵锦低声说。

“美好?”沈居安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淡淡道,“是和回忆有关,但说不上美好。这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留给我的。”

她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时候是看着她的。

“我……我长得像她吗?”苏韵锦差点没咬掉自己的舌头,在图书馆一年多,别的事没干,闲书看了不少,这句话问得太可笑了。

果然沈居安笑出声来,“不像。”仿佛还怕她不死心一般又强调了一遍,“一点也不像。”

苏韵锦觉得丢脸得很,垂着头再也出不得声。

“你像你自己,这有什么不好的?”他的声音仍带着笑意,让人恼恨不起来。

又沉默地走了一段,沈居安没有任何预兆地问道:“苏韵锦,你觉得尊严和理想哪个重要?你会为了你渴求的东西舍弃你的尊严吗?”

苏韵锦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犹豫了许久,回答说:“我没有遇到太渴求的东西,所以到现在为止我觉得尊严很重要。”

“你说得对,无欲则刚。”沈居安自言自语,有那么片刻,他竟也透出几分迷茫,仿佛不再是苏韵锦印象中那个聪明清醒、目标坚定的人。

“留校的事,我拒绝了。”

“啊?”苏韵锦的语调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惋惜,对于一个普通的学子来说,即使很优秀,留校仍不失为极好的一条路,多少人努力争取却得不到那个名额。

“我签了‘衡凯’。”

原来是这样。衡凯集团的名声苏韵锦并不陌生,即使在这个外企、大型国企如云的城市里,它也是如雷贯耳的。据说它招聘的条件相当苛刻,待遇也相当优渥,只是未听说在他们学校有招生计划,不知道他怎么竟被这家公司录用了,如此说来,放弃了留校的好机会也说得过去了。

“苏韵锦,你看起来很意外。”

苏韵锦当然不能说她是失望,因为以后的图书馆里她很难再看到让自己安心的那个人了。

“没有,只是在我的想象中,留在高校任职更符合你给我的感觉。”

“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适合什么。”沈居安脸上有种苏韵锦不熟悉的笑意,“无论是工作,还是人。”

“郁华,我说不清,他好像是来接我回学校的,他说话时看我的眼神……我该不会是做梦吧?”晚上,苏韵锦在电话里跟莫郁华说起刚才的事,心中犹泛涟漪。

“说不定他真的对你有意思。我早就那么认为了。”莫郁华的声音透出笑意,“看来我要说声恭喜了。”

“什么呀,说不定他只是好心,或者是路过。都是我自己在那里瞎想。”苏韵锦小声说道,唯恐被人听见。

“瞎想就瞎想吧,你觉得快乐就好。”

“快乐?”苏韵锦怔怔的。她快乐吗?快乐不就该是这样,心中满满的,平淡而祥和?可是为什么,她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刚挂了莫郁华的电话爬上床,宿舍的电话又响了。下铺的舍友接了,喊道:“韵锦,又是你的。”

苏韵锦匆匆下床,拿过话筒“喂”了一声,良久不见回音,她以为电话接触不良,拨了拨电话线,另一端还是沉默。这个学期开学以来,她不止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每回舍友都说是找她,是个男孩子,等到她接听的时候却悄然无声。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不知道从哪里打过来的,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终究有几分诡异。舍友们还笑话她不会招惹了什么变态吧。她心里纳闷,本想挂掉,然而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像感应到了什么,握话筒的手也悄然紧张。

“……程铮?是不是你?”她有些不能相信地问,许久没有说出这个名字,出口时心中有种淡淡的异样感。

没有回答。

苏韵锦就这么一直拿着听筒,陪着对方沉默,很久之后,她似乎听到对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就传来了断线的嘟嘟声。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舍友问。

“对方什么都没说呀。”

“怎么可能,我明明听到是个男生,声音很好听哦。”舍友转瞬又说,“不对呀,韵锦,对方什么都没说,你还接了那么长时间,又逗我开心吧?”

她之所以没有挂断,就是因为想到了他。但是他怎么会想到和她联系?那天他的表情是那样冷淡。

是他吗?不是他?

苏韵锦就在这样纷乱的思绪中沉沉入睡,陷入梦境前,她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夜晚出现在梦里的人不应该是扰乱她心扉的沈居安吗?

那晚结伴回到学校之后,苏韵锦和沈居安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两人之间仿佛多了一种无声但亲昵的默契。在图书馆单独相处时,他会朝她会心一笑,每次家教结束,他都会“恰好”出现在小巷口。但他并未表明心迹,苏韵锦也没有急于将两人的关系往那方面靠拢,这样的感觉她已经很满足,只不过有时也会偷偷在心里想,自己对于沈居安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正所谓恋人未满,却比友情更多。

由于沈居安即将到签约单位实习,因此他在图书馆的工作也就即将结束,那几天他都忙于离开前的一些交接。下午六点多,晚饭时间,还有一些收尾的琐事没有完成,有人进来叫了沈居安一声:“师兄,楼下有人找。”

沈居安愣了愣,站在他身边一块整理索引卡的苏韵锦抬头,正好看到他的眉头不经意一皱,但很快恢复如常。

“好的,谢谢。”应了那个来报信的同学,他却没有立即停止手头的工作。

苏韵锦说:“你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我一个人足够。”

他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这么客气干什么?”

他对她笑笑,这才走了出去。其实一个下午已经忙得差不多,确实也没剩下多少工作,沈居安走后苏韵锦独自整理了半个多小时便大功告成,唯恐错过了食堂的饭点,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出了图书馆。

刚走下图书馆大门的台阶,苏韵锦看到明明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的沈居安从一侧的小路上独自走了过来。

“居安?”苏韵锦惊讶地叫了他一声。

沈居安转头看过来,好像也有些意外。他几步并作一步地走到苏韵锦的身边。

“你不是早走了吗?我还以为……”

苏韵锦的下半截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她傻傻地又走了几步,才敢抬起头去看两人的身畔,在那里,她的手被另一双温暖干燥的手紧紧握住,这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她动了动手指,却没有挣扎,心跳骤然加快。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一刻,但这昭告天下的亲密接触来得如此突然,由他做起来却仿佛天经地义一般。苏韵锦假装望向一旁,借此掩饰自己的羞怯。

然而,就在她视线转向右后方时,正好看到身后的林荫小道上站着个艳光四射的妙龄女郎,对方的眼神,也好似直勾勾地朝他俩看过来。苏韵锦心中顿时闪过一丝异样,那女郎所在的位置,正是沈居安匆匆走出来的地方。

“居安……”苏韵锦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不过这次带着隐隐的不确定。

沈居安步子放慢,柔声道:“怎么了,你不喜欢?”他这么说着,手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如果说苏韵锦方才还有疑惑,这时也彻底在他含笑的专注目光下融化于无形,是她想太多了吧,这不是她一直期待的吗?把手放在沈居安的手心,她的一颗心也仿佛有了安放的地方。

即使没有刻意张扬,苏韵锦和沈居安的这段关系也很快被人知悉,但是对于这对璧人,大多数人都持羡慕和祝福的态度,苏韵锦宿舍里的舍友都笑她是大学“黄昏恋”里最幸运的一个。

有时苏韵锦觉得,再也找不到比沈居安更贴合的恋人了。他们性格相投,很是融洽,他像长了一双能看穿她的眼睛,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她最喜欢的事,而且他尊重她、包容她、照顾她,两人在一起即使不说话,也有静谧的喜悦。

感觉幸福的时候,时间总是故意加快脚步,转眼五一到来。按照原计划,苏韵锦应该趁长假期间给她的学生好好补习,但临近放假前学生家长通知她,他们一家三口要去长途旅行,补习随之取消。这样也好,苏韵锦也松了口气,她有了七天的闲暇,反正沈居安也快要毕业了,她想要把握住两人同在学校的最后时光,好好享受独处的快乐。

长假的头一天,沈居安约了苏韵锦一块到大悲寺去散心。一大早,苏韵锦刚从洗漱间回来,就听到舍友转告她,“你男朋友说在楼下等你。”

苏韵锦脸一热,虽然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她仍然没有习惯有人给沈居安套上这个称谓。不是说好了九点半吗?苏韵锦看了看时间,刚过九点。沈居安是个守时的人,很少见他这样心急,难道因为这是两人头一回在校外约会的缘故?她暗暗抿嘴一笑,略略整理了头发便下了楼,没留意到舍友脸上纳闷的表情。

到了楼下,苏韵锦四顾均不见沈居安,正疑惑间,她无意中看了眼楼栋对面的人行道,视线移开后又猛然转了回去,呆呆地甩了甩头。昨夜又接到了那个无声的电话,她的梦太乱,睡得也不好,难道因此出现了幻觉?可幻觉也能如此真切,这“幻相”甚至比前一回看到的那个真人又高了一些。

上大学后,苏韵锦也长高了两厘米,之后个头就再也没有往上蹿,在身旁普遍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中,她已经算是比较高挑,可是现在,她就算踮起脚,只怕也……不对,他现在应该在北京,或者是在他父母身边……他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唯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在她大学的宿舍楼下。

可那人不是程铮又能是谁?他身上套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肩上斜挎的背包估计是行李,眼睛已经看向苏韵锦所在的位置,眉宇间除了疲惫,还有她以往熟悉的神采。

看见苏韵锦不敢置信的表情,程铮也不急着朝她走来,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条并不算宽敞的校园通道对视了十几秒,最后,她不得不先做出反应,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呃……那个,你怎么会在这里?”苏韵锦局促地问。

程铮下巴轻扬,还是一副不讲道理的样子,“这学校是你的,别人就不能来?”

苏韵锦没心情和他抬杠,迟疑道:“刚才我舍友接到的电话是你打来的?”

“是啊。”他理直气壮,“有什么问题……你以为是谁?”

“你能不能不要在别人面前胡说?”

“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可是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你住哪里。你们这里的女生为什么一副没见过男人的样子?”

“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干什么。”苏韵锦心烦意乱地低头。

程铮双手环抱胸前,道:“苏韵锦,我发现你在我面前总是副罪孽深重的样子,不会是做贼心虚吧?”

“笑话!”苏韵锦虽这么说,但程铮的话却实实在在戳中了她的软肋。她也在困惑着,为什么两人只要一面对面,那久违了的自卑、怯懦、惶然就全部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仿佛真有他说的“做贼心虚”的感觉。她明明没有亏欠过他。

“总算你还知道你对我太坏了。”程铮像有读心术一样,故意弯了弯腰,将脸贴近她,慢条斯理地说话,她能感觉到他带着热气的呼吸。

苏韵锦心中泛起一丝恼意,恨恨地推了他一把,惹来他不怀好意的笑。明明上次同学聚会时见面他还当她是洪水猛兽一般,想不到翻脸和翻书一样快。

“你不是说以前都是可怜我?我用不着你可怜,你去施舍街上的乞丐吧,来找我干什么?”她明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可话一说出口怎么听都有一股赌气的味道。

程铮又像看傻瓜一样嗤笑道:“苏韵锦,我说过是来找你的吗?”

“那你滚吧。”她又羞又气。

“我偏不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碍着你了?”

“好,你不滚,我滚!”

苏韵锦刚跨出一步就被他扯了回来。

“你注意点,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她急了,不远处,约好在楼下见面的沈居安正朝他们走来。

程铮也朝她看的方向瞥了瞥,手依然不放,声音却别有用心地放低了,“别着急滚呀,我话还没说完。我是说过可怜你来着,既然你现在用不着了,那咱俩换换,轮到你可怜我怎么样?”

“说什么疯话?”

在沈居安停下脚步时,苏韵锦也得以摆脱,她敏感地从程铮身边退开几步,却没留意她先前所站的人行道比身后的路边高出一截,倒退着一步踏空,顿时失去重心,两股力道分别从身体的两侧同时稳住了她。

“你又不看路了。”沈居安笑着说,见她无恙便松开了手。

苏韵锦甩掉另一只不识趣的手,竭力想平复加速的心跳,让自己看上去和平时别无二致。“你来了?”她对沈居安说。

沈居安笑容一如往常,眼睛里看不出波澜,“我猜到你会早一点,所以也早到了。你有朋友?”

程铮慢慢直起腰,肆无忌惮地打量眼前这个样貌气质俱是出众的男生,戒备,却并不意外。

“苏韵锦,你不介绍一下?”他冷冷说道。

“我看没这个必要吧。”苏韵锦有些恼他这副目中无人、咄咄逼人的样子,打算不理他,自己和沈居安走人了事。

程铮说:“你这样可没有礼貌,好像别人不存在一样。”他嘴里的“别人”指的可不是自己。

苏韵锦听出了话外音,她从来就没见过比他脸皮更厚的人,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沈居安的手轻柔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对她无声的安慰。

对呀,她越生气就越中他的下怀。苏韵锦忍耐着,索性遂了他的心思,介绍道:“这位是沈居安……居安,这是程铮,我的高中同学,在北京念书。”

谁都听得出来,她那么亲昵地称呼沈居安,又明确地撇清了和程铮的关系,亲疏立现。

程铮竟然咽下了这口气,只是看着沈居安长长地发出一声:“哦……”

这是什么意思?苏韵锦皱眉。沈居安的气度却比程铮要好上太多,他微笑点了点头,问道:“特意来这边旅游?”

“算是吧。我打扰到你们了?”话是这么说,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歉意。

“我们正准备出去。”苏韵锦打算以此结束和他的“偶遇”。

“去哪里?”程铮将不识趣进行到底。

“关你什么……”

“我们打算到市郊的大悲寺走走。”沈居安平静陈述道。

程铮挑眉,竟然显得兴致盎然,“大悲寺,我听说过。”

“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

“居安!”苏韵锦不解地看向身边的人,以他的心思,怎么可能看不出程铮是故意在捣乱。

程铮一听顿时精神振奋,哪管苏韵锦的反感,竟然笑了起来,“既然是来‘旅游’的,去逛逛也不错。”

这一次的出游成了苏韵锦感觉最怪异的经历,与两个出色的男孩子结伴出游,她却如芒在背。一方面,不知道沈居安是怎么想的,居然不动声色地容忍了程铮的出现;另一方面,就连她自认为一目了然的程铮也出人意料地克制。结果又困惑又不自在的人只剩了她一个。她心中有事,恐怕说多错多,所以一路上始终是闷闷的。沈居安应付得体,一路上始终保持了对程铮不卑不亢的友善。程铮也没有继续胡闹,不过是时不时意味深长地看苏韵锦一眼,既像挑衅,又似嘲弄。

大悲寺坐落在距离市区一小时左右车程的东郊,虽说是长假第一天,但寺内香火算不得十分鼎盛,一进入寺门,只见古刹林木森森,宝相庄严,让人的心不由得也沉淀了下来。

三人各怀心事边走边看,寺内香火最盛的当然还是观音像前。沈居安入乡随俗地和其他香客一样买了香烛,分别递给苏韵锦和程铮。

“不管时代怎么更替,世人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总是那么多,自己无能为力,就只有寄希望于虚无的神佛。”他说。

程铮没有接,摇头道:“我不信这个。”

沈居安笑笑,“既然来了,就点一炷吧,听说这里的观音菩萨很灵验,说不定真能实现你的愿望。谁都有求而不得的痛苦,如果相信能让你比较快乐,为什么不信?”

程铮沉默,苏韵锦知他一向桀骜,但没想到他竟也没再坚持,略显笨拙地点燃香烛,与另两人一样郑重地在佛前叩首,神像前摆放着功德簿,敬过香的人照例会在上面写下自己所求之事。沈居安先写了,苏韵锦随后。

沈居安见苏韵锦被香炉旁的高温蒸得额头上泛起一层薄汗,主动提出到寺门口去买水,苏韵锦想跟他一块去,他笑着说不用了。他离开后,观音殿里就剩下程铮和苏韵锦两个。独处时,苏韵锦的那份尴尬又冒了出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和他客套总觉得很奇怪,但交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便装作专心地看着周围的环境。

程铮此时还跪在蒲团上,刚合上那本功德簿,也不知道写了什么,又往功德箱里投下香火钱。苏韵锦见他眼睛都不眨地把几张百元大钞塞了进去,忍不住说道:“只要略表心意就好了。”

“既然是心意,就不许我多一些?”

苏韵锦小声诟病:“你这人真有意思,刚才说不信这些,现在又比谁都虔诚。”

程铮反唇相讥:“我和你不同,我做事要么就不做,做就做到底。”

他说罢,双手合十许久,才站了起来,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尘。

也许是在这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感到了来自他的压迫感,时间过得很慢,苏韵锦嘀咕道:“居安买水怎么去了那么久。”

程铮冷笑,“居安居安,叫得真亲切。他就是你所谓的男朋友?”

“是又怎么样?”他那张狂的样子要惹她生气简直太容易了,此时苏韵锦也不怕在他面前大方承认,她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我看他也不见得多在乎你。”程铮话里有话,“你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迟早你会发觉自己有多可笑。”

“是,我们都可笑,只有你最了不起。”苏韵锦恨声道,心想他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程铮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我比你更可笑。之前我骗自己说,你只是还没学会去爱一个人,原来你只是不爱我。”

“你说这些干什么?”苏韵锦心头一颤,涌起一股无力感。

程铮往前一步,正好站在她身后,双手忽然伸出去环抱着她的腰,不管不顾地说:“苏韵锦,我想过再也不理你的,但是没办法。你至少告诉我,我哪里不够好?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亲了我之后又把我甩开?”

这是苏韵锦第一次看到向来强硬的程铮在她面前如此示弱,一直以来,她都认为他对自己的心思只是小孩子心性,得不到就越想要,也许闹过一阵就忘了,谁知道隔了这么久,他还是寻了来。她有些慌张地拍打着他抱在自己腰上的手,“你放开,放开!”

“你先说你为什么不要我!”程铮抱得更紧,弯下腰将她整个地收在怀里。

“不要这样……像什么样子!居安马上就回来了,让他看见非误会不可。”

程铮一听,用力把她的身子扳转过来,大声道:“那就别让他‘误会’,我就要他眼见为实。”他说着低头胡乱地亲了下去。

苏韵锦竭力闪躲,颤声道:“别这样,程铮,你……菩萨都看着呢。”

“那菩萨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它看得见吗!”他的力道一向又狠又重,情急之下更是如此,苏韵锦只觉得他的手收得更紧,自己连呼吸都困难,劈头盖脸都是他的气息,说不出话,好像三魂七魄都被他吸了去,昏天暗地之下自己也用了劲,逮到什么咬什么,程铮“唔”了一声把手松开,她舌尖尝到血的腥甜,一时间竟不知道伤的是自己还是他,使劲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

程铮用指节按压着唇上的痛处,喘着气说道:“你躲吧,神仙都看得到我们有一腿。那天你说什么‘这是我还你的’,我告诉你,你开了个头,就还不完!”

这才是她熟悉的程铮,她最讨厌就是他这样的盛气凌人,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以为自己得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她还以为他和以前多少有些不一样了,其实一点都没变。

“你还是那么让人讨厌,简直不可理喻。”苏韵锦越过他,走出观音殿,正好看到沈居安拿着几瓶矿泉水朝这边走来,看到他的出现,她如同溺水的人看到了岸。

“你怎么回事,眼睛那么红?”其实沈居安说得太含蓄,她发红异样的何止是一双眼睛。当然,程铮嘴角的伤痕也无处遁形。

沈居安沉默地把水递给他们,苏韵锦摇头拒绝了,程铮不客气地接过,好像渴了许久,拧开就喝,瓶口碰到伤处火辣辣地疼。

回去的路上气氛冷了许多。在程铮的提议下他们打了辆车,苏韵锦先坐了进去,程铮一看,也老大不客气地钻进车里坐到她的身边。三个人里面有两个是高个子,总不好一块挤在后排,沈居安笑笑,自己拉开了前排的车门。

“等等。”苏韵锦见状,从另一侧下车,主动抢在沈居安之前换到了前排的位置,“我坐这里不容易晕车。”

来时还偶尔向程铮讲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和路标性建筑的沈居安也变得缄默,大家各自看着窗外。路程过半,苏韵锦对程铮说:“我和居安要回学校,你在哪里下车?”

程铮靠在座椅上兴致索然地回答道:“放心,我不会一直跟着你们。要下的时候自然会下。”

苏韵锦也不愿再说那些虚伪的话,他早点离开对谁都好。但是转念想想,不管用意如何,他毕竟是为了她才专程千里迢迢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看他肩负行囊的样子,多半是一抵达就直接去了学校。

“你今晚找到住的地方了吧?”她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这个我自己会解决。”

也对,他不缺钱,住哪里不行。苏韵锦暗笑自己多管闲事。

这时出租车经过繁华街区,红灯也多了起来,当车子再次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程铮忽然指了指前方的一座大厦冒出一句:“我亲戚有套闲置的房子在上面,今晚我就住那。”

他还有亲戚在这里?苏韵锦应付道:“那就好。”虽然对程铮家的情况了解不深,但家境宽裕这一点是肯定的,看来连他亲戚也不例外,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居然有“闲置”的房产。如果她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打拼,不知道多少年后才会有属于自己的小小蜗居。为此苏韵锦又看了那座大厦一眼,莫名觉得眼熟,原来上方有几个醒目的大字—“衡凯地产”。

衡凯地产隶属衡凯实业,那不就是沈居安毕业后将要为之效力的公司?这世界真小,苏韵锦心想,不知道居安看了作何想法。但沈居安上车后就没怎么说过话,难道他看出了什么,因此心里不快?再宽厚的男孩子在发觉自己女朋友和别人暧昧的举止后都会愤怒的吧。纵然这些都不是苏韵锦的本意,但是从程铮出现开始,事情就不可控制地变得越来越糟,等到回了学校,不管能不能解释清楚,她也要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沈居安。

“对了,既然你住在这儿,用不用在前面下车?”苏韵锦说。

“不急,打扰了你们大半天,要不我请你们吃顿饭吧。”

“不……不用了。”苏韵锦想都没想地回绝,他忽然那么客气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程铮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明天……我就回去了,只是一顿饭而已,没别的意思。”

观音殿前那番激烈的挽留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程铮的话听起来竟显得有几分心灰意冷。

沈居安开口了,他淡淡说道:“韵锦,别这样,你同学难得来一次。今晚按说应该我俩做东的,我看就在学校后门找个地方坐坐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苏韵锦再反驳反倒显得心中有鬼,也不好再开口。

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小餐馆。一顿饭吃下来,程铮从头到尾都显得异常沉默。他点了几瓶啤酒,与沈居安闷闷地喝了几杯也没能让情绪改善。看他如斗败的公鸡,苏韵锦实有几分不忍,但她既然不打算给他任何回应,就不该再给他任何期待,这样才是对两人都好的方式。他再执迷不悟,也总有想通的一天,到时苏韵锦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陈旧的笑话而已。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程铮主动给自己倒满酒,难得客气地对苏韵锦和沈居安说:“看来我今天不够识趣,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我打扰了你们,就用这杯酒赔罪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去,别的不多说,希望你们陪我干了这杯。”

沈居安举杯,面色平静如水,“哪里的话,你是韵锦的同学,我们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他看了看苏韵锦,只见她对着自己面前没有动过的一杯啤酒面露难色。

“我酒量不好,能不能随意了?”她苦笑道。

程铮定定地看她,“这是我头一回敬你酒,就连这个要求你都要拒绝?”

这时沈居安已经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从苏韵锦手中接过她的那一杯。

“不介意的话,这杯我代韵锦喝了。”

程铮嘴角微微扬起,语气却生硬,“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恐怕你代替不了。”

一直维持着的表面的和平,此时被程铮的不依不饶打破了。苏韵锦一声不吭地夺回沈居安手中的酒杯,仰头就喝。她平时几乎滴酒不沾,满满一杯啤酒喝到一半已有作呕之势,沈居安替她捏把汗,劝道:“喝不了就算了,没必要勉强自己。”

苏韵锦哪里听得进去,硬是强忍着将酒灌进喉咙,最后呛了一下,咳得满脸通红,眼里也呛出泪花。她将空了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边咳边对程铮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程铮冷眼看着这一幕,末了,笑着对沈居安说道:“你看,她就是这么犟,一点都激不得。”

沈居安拍着苏韵锦的背,等她缓过来了,才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倒是挺喜欢她这样的性子。”

“恐怕是她还没跟你闹过别扭吧?你别被她的样子骗了,她这个人脾气大,软硬不吃,有时真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

“是吗?我倒觉得韵锦的性格外柔内刚,只要你给予她足够的尊重,其实是个非常好相处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孩。”

苏韵锦见这两人你来我往,当她不存在一样地对她评头论足,心里很是不自在,但又插不进话。

“善解人意?你确定说的是她?你认识她才多久。”

“其实人和人相互了解靠的不仅仅是时间,有的人就算认识再久,看到的也只是对方的表面。”

程铮挑眉,“既然你这么了解她,不如替她回答一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说到这里,苏韵锦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猜到几分,程铮不理会她投过来的警告眼神,继续说道:“我一直没想通,很久以前我亲过了她,她也当着大街上许多人的面回吻了我,之后却把我当成陌生人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程铮,你……浑蛋!”苏韵锦气得一口气没缓过来,又开始咳个不停。

“我哪一个字说错了?”

面对程铮的挑衅,沈居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发作,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抓住苏韵锦搁在餐桌上的手,说:“如果苏韵锦不愿意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想里面一定有误会。一个吻可以有很多种含义,不过她吻我的时候,我从来不用问为什么。”

程铮的笑意僵在嘴边,温暖湿润的夜晚,他感到慢慢渗进骨子里的冰凉。他想他可能真的输了,就算一直不肯承认,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手云淡风轻地四两拨千斤,他便溃不成军。

程铮从头到尾都没把沈居安看在眼里,他的恐惧在于无法确定苏韵锦是否真的吻过沈居安,他们是男女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自己自恃的“资本”在别人小两口那里说不定是家常便饭。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是一条被潮水拍打在岸上的鱼。也许在爱情当中,比较在乎的那个人永远是输家。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感到陌生,“苏韵锦,你还真有一套。”

苏韵锦盯着他,却眼神迷离,脸上的异样的绯红,不是因为羞怯或愤怒,而是那杯啤酒的酒精足以让不胜酒力的她感到周围一切都是虚幻的。

程铮收起了有些难看的脸色,手指一下一下地轻叩桌面,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腔调说:“你男朋友果然不简单,难怪衡凯也破格录取了他。”

“衡凯?你怎么知道?”苏韵锦晃了晃脑袋,即使在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她也记得自己从未向程铮提起过此事。

“这话说来就长了。你的好男朋友对你说过他面试的时候曾经被刷了下来,最后又离奇地被录取了吗?这里头可大有文章。”

他的手还在桌沿上打着节拍,那有规律的声响让原本就昏沉沉的苏韵锦更为难受。明明每一句话都清晰入耳,但她好像都听不明白,只知道那只握着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她强撑着残留的意识问道:“什么意思?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知道吧,G市是我半个家乡,我妈就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她姓章,章衡凯的章。”

“衡凯?章……”苏韵锦无力地伏在桌子上,这句话近似梦呓。

程铮凑近了对她说:“衡凯实业是我外公一手创办的,他老人家去世后把一切都留给了一对儿女,现在衡凯的负责人章晋萌是我亲舅舅,我妈为了迁就我爸的事业才长居外省,我就在那边出生,所以,才遇上了你。”

这时苏韵锦已双眼紧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程铮这话不仅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她身旁清醒的人听。

“章粤让我代问你好。”他看到沈居安眼里一闪而过的愕然,知道自己这番话并非半点作用也没有,心里却感觉不到胜利的欢悦。他讨厌沈居安,却始终期盼着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赢回苏韵锦,所以明明知道沈居安的底细,却始终没有揭破。他希望苏韵锦是因为喜欢他才回到他的身边,而不是用这种手段来击退他的敌人。这是输到退无可退之下绝望的反戈一击,就算沈居安因此知难而退,他也为自己的卑劣感到不齿,苏韵锦一定也会鄙视他吧。但程铮顾不上这些,鄙视就鄙视吧,反正他不能看着他们情深意浓,自己一个人舔舐伤口。

程铮直起身,再次用苛刻的目光去审视面前这个样貌气度都不输自己的男孩子,讥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有什么好,连章粤都被你灌了迷魂汤。”

沈居安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显得有些漠然,“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她说的那个表弟。果然是血亲,你让我再一次见识到你们章家人血统里特有的‘自信’。什么都由你们说了算,连感情都要予取予夺。”他让半醉半醒的苏韵锦靠在自己肩头,“很遗憾,人的感情不是货品。这句话你也可以替我转达给章小姐。苏韵锦喝多了,我要把她送回宿舍,等她清醒后,她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程铮看着安心靠在沈居安身上的苏韵锦,他知道她的选择不会是他。正如沈居安所言,那天晚上,她的笑,她的吻,都是他的一场误会。

眼看沈居安叫了服务生埋单,半抱着苏韵锦就要离去。程铮绝望之下,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说道:“那你的选择呢?章粤对你是认真的,她哪点配不上你?你是聪明人,选择了她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我不信你没有心动过,否则不会明知是她把你弄进了公司却没有拒绝……”

沈居安停了下来,背影僵硬。

程铮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你和章粤的事我不掺和。但苏韵锦只是个固执的傻瓜,她什么都给不了你……”

这时,依偎在沈居安怀里的苏韵锦轻轻动了动,仿佛无意识地从嘴里逸出两个字。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旁的两个人同时一震。

“程铮……”

第二天早上,苏韵锦头痛乏力地从宿舍的床上醒来,她拥被半坐在床上,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地回到脑海里。她记得她喝多了,然后脑袋就一直不太清醒,好像是居安把她扶了起来。

她揉着额头去洗漱,一个舍友贼笑道:“韵锦,昨晚喝了多少,醉成那样。”

“一杯啤酒。”

舍友翻了个白眼,“一杯啤酒就把你喝成这样了?嘿嘿,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有那样的帅哥送我,一滴酒不喝我也醉了。”

苏韵锦笑笑,低头去挤牙膏,那个舍友兴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身边用手肘顶顶她,“老实交代,那个帅哥是去哪新勾搭上的?”

苏韵锦的牙膏一下挤歪了,沈居安明明是她们全宿舍的人都认识的,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间。

“昨晚送我回来的不是沈……”

“再装就不像了哦。”舍友嗔怪道,“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吧,否则我没理由见过他却没印象……唉,好像就是昨天小路在楼下看到的那个,当时她说看到你和另一个男生站在一起说悄悄话,我还不信……”

舍友后来还说了什么,苏韵锦完全没有印象了,她匆匆换下身上的衣服—昨晚回到宿舍后她一定是倒头就睡,连衣服都没有换。脱掉上衣时,她忽然发现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张作废的登机牌,背面有一行潦草的小字“衡凯国际C座23-2”,是她十分熟悉的字迹。她把它揉成一团,正要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随意将它塞进背包里。收拾干净后,她就往沈居安的宿舍走去,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她明明记得最后自己是倒在了沈居安的肩上,他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交给程铮呀,难道昨晚在她不清醒的时候还发生了别的事?

沈居安不在宿舍,苏韵锦想也没想又去了图书馆,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想要看到他,她要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果然,苏韵锦在图书馆的老地方找到了沈居安,她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埋首看书,见了她也不意外,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着说:“酒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韵锦坐到他身边,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昨晚送我回去的人是程铮?”

“这样不好吗?”沈居安看着她。

“什么意思?”苏韵锦睁大眼睛。

沈居安没有说话,想了想,缓缓向她靠近,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然后把身体撤离,“韵锦,我发现我们在一起以来,我从来没有吻过你。”

苏韵锦有些明白了,“你是为了他说的那些话,那次……还有昨天,我……”

“用不着解释。”沈居安温和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韵锦,但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们之间也许并不合适。”

“为什么?”苏韵锦咬着颤抖的下唇,忽然想起了自己醉倒前依稀听到的片段,“他说什么‘衡凯’,是因为你工作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吗?”

沈居安合上了书,“韵锦,你知不知道程铮就是章衡凯的外孙,‘衡凯’是他妈妈娘家的产业?”

苏韵锦只知道程铮的父亲在省里的建筑设计院担任要职,横竖家境都不会太差,但却从未想过他妈妈那边有那样显赫的背景。她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韵锦。”

“为什么要道歉?”

“为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我对你说过,无欲则刚,可事实上我根本做不到。”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应该听到程铮昨晚说的话,我应聘衡凯,确实在第二轮面试的时候就被刷了下来,和一切的硬件无关,只因为高层有人不喜欢我。后来,是因为章粤坚持推荐,我才被破格录取。”

“章粤?”

“衡凯章晋萌的独生女儿,也就是程铮的表姐。”

“你们……”苏韵锦很难不把这个名字和校园里惊鸿一现的那个明艳女子联系起来,就是那天,沈居安牵起了她的手。

沈居安说到这里话语也略显艰涩,“章粤,她对我有好感。”

“那你为什么还对我……”

“所以我才说对不起。”沈居安苦笑,“韵锦,你记得我问过你,尊严、爱情和梦想哪个重要?你说是尊严,我也希望是。所以我以为我可以抗拒章粤。”

他说“以为”,那就是说他到底还是无法抗拒。

“我不相信是为了这个。”苏韵锦红了眼眶,“昨天我们还好好的,既然你当着章粤的面选择了我,那就证明你并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沈居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这是另一回事。韵锦,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和程铮之间的关系?”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是,他是说过……但我要是想和他在一起就不会等到现在。”她恨自己是个口拙的人,关键时候不知该如何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

沈居安难得地尖锐,“你不想和程铮在一起,是因为不爱还是不敢?”

“我不爱他。”苏韵锦坚持。

沈居安摇了摇头,“那你爱我吗?你爱的是一个你幻想的完美目标,还是一个真实的沈居安?”

“这有什么分别,反正我爱的是你。”苏韵锦哀哀地说,已有泪意在眼眶。

“当然有分别。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感觉很好,我也一样,那是因为某种程度上我们是相似的。可这不是爱,我有我的骄傲。”沈居安试图去抚摸苏韵锦的肩,她神经质地一缩,“我了解你,有些事你瞒得了程铮,瞒得了你自己,可是瞒不了我。我一直没有说破,是因为我以为有一天我们都可以放得下,可是现在我发现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苏韵锦的牙在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的印子,硬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固执地说道:“一定是程铮,他没有出现之前,什么都是好好的。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沈居安沉默,仿佛言尽于此。

“好,你不说,我自己去问他。”

苏韵锦背包里那张写了地址的卡片派上用途,她冲出图书馆,径直出了校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程铮,把事情问个清楚。

程铮昨天指给她看的大厦所在的位置她没有忘,一路找了过去,那里果然叫“衡凯国际”。上到C座23楼,对应上房号,苏韵锦几乎是用拳头砸过去一般敲门。

应门的人来得很快,程铮一脸惊喜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没开口,就被上前一步的苏韵锦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她是真的动怒了,手上使出十分的力气,那耳光又重又准。程铮愕然捂着半边脸,喜悦被怒火取代,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

“你敢打我?”他的手顿时高高扬起,苏韵锦心想,他还手就还手吧,大不了和他拼了,可事到临头,有一瞬间还是闭上了眼睛。

她意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程铮气急败坏地收回了手,脸色铁青,“你这女人吃错了什么药?”

不知道为什么,苏韵锦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在见到他之后决堤而出,趁着视线还没有被眼泪彻底模糊,抡起背包就朝他砸过去,伴随着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哭着道:“浑蛋,你这浑蛋!你和他说了什么?”

她的背包里装了本词典,沉甸甸的,砸到身上可不是好受的。程铮一边护着头和脸一边往屋里退,嘴里喊道:“别打了,你听到没有,还打……别以为我怕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啊,哎哟……”他避过了又一次打过来的背包,下巴却被苏韵锦的指甲划出一道血痕,来不及呼痛,她的手又招呼了过来。程铮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又怕反抗会伤到了她,干脆将她行凶的手抓住举高,让她不能动弹。

“我受够你了,家里有钱就了不起吗?”苏韵锦的手挣脱不得,有气无处宣泄,屈膝就朝他顶去,程铮“噢”了一声,痛得弯了弯腰,火大地将她整个人甩到最靠近门的一张沙发上,手脚并用地死死压住她,犹自吸了口凉气。

“靠!你也太狠了,想让我断子绝孙呀?”

苏韵锦被困在沙发上,全身受他所制,想破口大骂又苦于找不到足够恶毒的话语,只得哭着说了一句:“你到底要怎样才放过我?想欺负我到什么时候?”然后便径自痛哭起来,好像要把失去沈居安的难过、被程铮戏弄的不甘和长久以来的挣扎压抑通通化作眼泪发泄出来。

她在程铮印象中一直都是隐忍克制的,鲜少流露真实情感,这时却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很快就有邻居听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向没关的大门探进头,见到这让人浮想联翩的一幕立刻又飞也似的消失了。程铮又急又无奈地看着自己身下的人,不禁苦笑,既不敢劝,又怕松开了她自己再吃苦头,只得听凭她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程铮觉得自己胸前的T恤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苏韵锦像是在一场痛哭中耗尽了力气,神情恍惚地抽咽,也忘了挣扎。

她和沈居安这段贴心的关系才刚开了个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夭折了,什么“天长地久”都是她自以为的,心里空空的,不知如何是好。

苏韵锦的哭泣平复下来之后,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略显沉重的呼吸。她刚才什么都顾不上了,现在却觉得浑身血液不畅,骨头仿似要散架一般的疼痛,这才察觉到他们的姿势是多么要命。她的背陷在布艺沙发里,程铮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一手将她双腕固定在头顶,一手横在她胸前,略微屈起的腿压制着她身体的下半部分。

“给我滚一边去。”苏韵锦羞愤交加地说道。

“你还有脸叫我滚,刚才哭得像被强暴一样,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她吃力地动了动腿,徒劳地想要将他掀翻,然而那两条腿好像不是她的,“我叫你滚开,骨头都要被你压断了。”

程铮一慌,撑起身子,苏韵锦的腿一松动立即往前一撞。

这回程铮敏捷地护住了“关键”部位,大怒道:“你来真的!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伤痕,“你真下得了手。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你倒好,上门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一顿胖揍,居然还敢抽我耳光,气死我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女孩子,我早就……”

“你早就怎么样?”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虽没有刚才那般压得严丝合缝,但苏韵锦依然脱身不得,想起早上与沈居安那一幕,胸口一阵钝痛,“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程铮,你这个卑鄙小人,昨晚上到底你和沈居安说了什么?”

程铮说:“我卑鄙,你的沈居安不知道比我卑鄙多少倍!”

“你什么意思?”苏韵锦怒道。

“你问我和他说了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每一句都是当着你的面说的,从来不在别人背后玩阴的。”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再说,就算我说了什么,是男人的话他就应该大大方方和我单挑,而不是缩到一边,轻易放弃你。你醒醒吧,他要真的喜欢你,别人怎么挑拨都没用。”

这正是苏韵锦最不愿意面对的地方,她闭上眼恨声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害的,你不出现的话,我一直过得很好,凭什么你要来扰乱我的生活?”

“是吗?”程铮做出惊讶的表情,继而把嘴贴在她的耳边问,“你过得那么好,喝醉之后喊着我的名字做什么?”

苏韵锦立即睁开眼睛,惊道:“胡说!这怎么可能?”

“我胡说?有本事你去问沈居安呀,他是最好的证人。”他开始面露得意之色。

苏韵锦脑子飞快地回忆,却全无头绪。可程铮的样子又不像说谎。

我真的在醉后喊了他的名字?到底是怎么了,她羞愧地想,随即又辩道:“当时我神志不清,说的话怎么能算数?况且,我叫你的名字是因为我讨厌你。”

程铮闻言笑了,“你讨厌我?正好,我也讨厌你,而且已经讨厌很久了。”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热热地喷在她耳畔,苏韵锦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用尽全力地去推他,“我叫你起来听见没有?你这流氓!”

“这样就算流氓?那还有更流氓的呢。”程铮瞳孔里有种苏韵锦不熟悉的情绪,撑住身体的那只手抚上她的脸,嘴唇便贴了上去。他现在的姿势占尽先机,她根本无处躲避,想说的话全变成含糊的呜咽。不同于前几次的辗转试探,在她开口想要说话的瞬间,他的舌头本能地探了进去,生涩又急切地与她纠缠。

在这怪异却极度亲密的侵袭下,苏韵锦的大脑处于半停机状态,好像呼吸都被夺走了,昨晚喝醉后虚弱恍惚的感觉再次回到她身上,想阻止他,全身却没有一个部位听自己指挥。

当意识到他的一只手已得寸进尺地探进她衣服下摆,一路摸索往上,然后隔着内衣用力抚摸着她胸前最敏感的地方,她脑子里才警铃大作,苦于双手仍在他压制之下,别开脸喘着气说:“住手!”

程铮俊朗的脸上笼罩着意乱情迷,哪里理会她微弱的抵抗,喃喃地回了一句:“偏不!”不安分的手指直接探进内衣里握住了她的……

苏韵锦紧张得本能地弓起身,像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可这样的举动不但没有半点保护作用,反而更让程铮心痒难耐。扭动中她的大腿擦过他身体坚硬的某一处,惹得他吸了口气,手下更是用力。苏韵锦被这陌生的情潮吓坏了,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和残存的理智告诉她绝对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可又不知道如何摆脱,她打他的时候,他节节败退,现在才知道两人的力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急得不知怎么是好,眼泪又涌了上来。

程铮正被体内压抑已久的渴望驱使着,每一个动作都是他梦寐以求的,全凭本能行事,不经意间脸颊感觉到湿意,才发现是她的眼泪。他挫败又不甘地停下动作,把头埋在她胸前,无比郁闷地说道:“又来了!我迟早被你这家伙逼疯。”

苏韵锦挣扎着想要起来,程铮一只手又把她按回了原处。

“程铮,别这样,算我求你了。”

“那你就别动。”

他双手都离开了她的身体,但人依旧趴在上面,随即苏韵锦隐约听到牛仔裤拉链的声音,然后感到他腰部以下有了动静。

“你搞什么鬼?”她云里雾里地问。

“闭嘴,还敢问。”程铮的声音透出点怪异,说不清是紧张还是痛苦,“都是你害的。”

苏韵锦瞬间反应了过来,活到二十岁,如果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好事”,那简直就是白痴。她周身的血管都要爆裂开来一般,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可是两人贴得那么紧,极度的紧张之下身体更为敏感,他身上每个细微的动静都在所难免地传递到她身上,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气息也越来越急,好在没过多久他全身剧烈地震了震,喉间传来一声低吟,然后整个人松懈下来伏在她的身上。

过了几分钟,苏韵锦害怕他睡着了,惊魂未定地试探道:“你……好了吗?”

程铮没回答,又过了一阵,他才懒懒地撑起身子,探身去拿茶几上的纸巾盒。

苏韵锦想要等到他收拾完毕再睁眼,没料到他忽然拍了拍她的腿,喊了一声:“哎呀,糟糕。”

苏韵锦吓得弹了起来,恰好看见程铮正在低头清理他自己。程铮见她猛然起身,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本打算转身背对着她,哪知道她的动作更快。她尖叫了一声,不假思索地顺手抽起沙发上一个抱枕用力压在程铮两腿之间,借以遮挡住让她想要自毁双目的画面,然后双手迅速掩上眼睛。

程铮被她的动作惊得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吼道:“你有病是不是?”

苏韵锦不甘示弱地闭着眼说道:“你才有病,暴露狂。刚才鬼叫什么?”

程铮一把丢开抱枕,冷冷地说:“你看你的裤子。”

苏韵锦低头一看,大腿根处也就是方才贴近他的地方赫然有一摊黏湿的痕迹,不由得骇然。

程铮在浴室里冲洗了一轮,神清气爽地重新走出来时,发现苏韵锦还在机械地用纸巾擦拭裤子上的痕迹,脸色难看到极点。

“别擦了,你已经擦了十几分钟,裤子都要擦破了。”他一屁股坐到她的身边,心情大好。

苏韵锦不想跟他说话,要不是这里没有换洗的衣物,她都想把这条裤子扔掉,浪费也顾不上了。程铮一靠近,她轻易就想起不久前不堪的一幕,还有留在她身上的暧昧味道……她沉默地将身子挪开了一点,仍没有停下擦拭的动作。实在太恶心了,恶心得她都开始有点厌弃自己。

“我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帮你擦?”

“闭嘴。”

程铮看着她脚边一团团的纸巾,脸也有些红了,摸着自己发烧的面颊,更觉得刚才被她抽过的地方又肿又痛,嘀咕道:“你真下得了狠手。”

“我恨不得打死你。”苏韵锦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打死我你有什么好处。”程铮笑着去想要去抓她的手,又想动手动脚,却发现苏韵锦面似寒霜,没有一点和他调笑的意思。说实在的,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心里还真有点憷,生怕自己抓着的那只手再次一个大嘴巴子抽过来,这女人心狠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再挨一下他也只能吃哑巴亏。

于是,他讪讪地收了手,顾左右而言他,“你和沈居安真的玩完了?”刚想着不要把她惹急了,可一听这话,那股浓浓的幸灾乐祸的味道藏都藏不住。

“我早知道你们长不了,其实这真不关我的事,你别冤枉我……喂,苏韵锦,你哑了?说句话行不行?我最不喜欢你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苏韵锦扔掉最后一张纸巾,站了起来,“我不要你喜欢。”

“那你要谁?沈居安?问题是别人要你吗?”程铮也跟着站起来。

“没有沈居安,也不会是你!”苏韵锦冷笑道。

这话让程铮大受刺激,“我还就不明白了,我哪里不如他。”

“你不如他的地方多了,从来就不懂得尊重别人,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这脾气一天不改,就……”苏韵锦话说了一半又改口,摇头道,“算了,你也不用改。总之一句话,你是你,我是我,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她说着就朝门口走—太疯狂了,刚才这扇门居然一直是半敞着的。

“我脾气怎么了?至少我不像你一样口是心非。”程铮站在原地还了一句。

苏韵锦叹了口气,“你回去吧。”不待他回答,她便走出了门。

“滚吧滚吧,我偏不信离了你就不行!”

程铮是傍晚的飞机,苏韵锦没有去送他。

当晚,宿舍熄了灯,苏韵锦才接到程铮的电话,电话那头背景声喧嚣,他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如果……我改了,你会不会承认其实你心里是喜欢我的,一点点也好,会不会?”

苏韵锦在黑暗中握紧话筒,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不依不饶的追问。

苏韵锦和沈居安来去匆匆的恋情很让周围认识他们的人惊讶了一阵,但毕业生的感情大多朝不保夕,看多了,也就不以为怪。

苏韵锦心里有一阵是空落落的,也说不出算不算伤心。那次的事之后,在食堂遇到沈居安时,她首先感到的是尴尬。倒是沈居安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韵锦,几天不见,你还好吗?”

苏韵锦低头含糊其词。

“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沈居安微笑着看着她。

在他心无芥蒂的笑容里,苏韵锦为自己的小家子气感到羞愧,忙回报一笑。

苏韵锦的大二生涯随着沈居安的毕业离校也成为过去,暑假里她本打算和莫郁华一样,留在学校多找几份兼职,谁料妈妈一通电话把她催回了家。她原想在电话里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却避而不答,只叫她回去再说。

于是苏韵锦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到家,经历过家庭的巨变,她害怕妈妈再出什么事,来不及放下行李就要问个究竟。可妈妈一反常态地支吾了一会儿,久违的红晕又出现在她的脸上。听她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一阵,苏韵锦才搞明白,原来妈妈在那家服装厂做临时工,老板听说她以前在单位里是做会计的,就把她调到办公室去做账,一来二去,竟和老板擦出了火花。那个服装厂老板比妈妈小一岁,离了婚,也带着个女孩。碍于女儿的感受,苏母一直不愿意公开这段关系,可最近男方向她提出了结婚的想法,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等女儿回来再说。

“韵锦,你给妈妈拿个主意,你要是不愿意,妈妈明天就去回绝他。”苏母拉着女儿说道。

苏韵锦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看着妈妈紧张又期盼的模样,她知道,妈妈其实很担心她会说出反对的话。几个月没见,妈妈的面颊丰盈了不少,再也不是失去爸爸时心如死灰般的憔悴。女人不管是什么年纪,都需要有人爱才美。

苏韵锦想,她有什么权利反对妈妈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妈妈四十多了,这样两情相悦的机会不会再有很多。所以她抱住了手足无措的妈妈,只说了一句:“我相信爸爸也会和我一样希望妈妈幸福。”

说完,她看到了妈妈眼里的泪光,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悲伤。

后来,在妈妈的安排下,苏韵锦也见过那个男人几次。跟爸爸的文弱儒雅不同,他长得憨厚而普通,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似乎没什么文化,但也没有生意人的奸猾,看得出对妈妈很是呵护,这就够了。也许是知道苏母很在意女儿的想法,那男人对待苏韵锦也十分小心,苏韵锦配合地喊他叔叔,他搓着手,开心得只会笑。

既然唯一的假想阻力都不存在了,婚事就顺利地提上议程。本来苏母只打算悄悄登记了事,但对方坚持要给她一个仪式,哪怕简简单单也好。对于这一点,苏韵锦也表示赞同。两家人一合计,就把婚礼订在八月初,赶在苏韵锦返校之前,于是苏韵锦便安心留在家里陪妈妈筹备喜事。

再简单的婚礼也有不少烦琐的细节,妈妈除了开心,没有什么主张,女方这边的事就由苏韵锦全面负责张罗。仪式的前两天,她和妈妈提着采购回来的大包小包刚返回自己楼下,就看到一楼的李阿婆乐颠颠地迎了出来,笑成一朵花似的说道:“韵锦,苏师母,你们看是谁来了。”

苏韵锦家孤儿寡母的,往日来访的亲朋好友寥寥可数,正在纳闷间,只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李阿婆家走了出来。

苏韵锦暗暗叫苦,“你又来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呀。”他顺理成章地说。

“韵锦,不是我说你,男朋友过来也不在家候着,人家阿铮都等你半天了。”

“没事,阿婆,我等她是应该的,再说要不是因为等她,怎么吃得到您家那么好的蜜饯。”

李阿婆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你喜欢吃,我装一些给你带回家去。”

苏韵锦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两下。李阿婆也是这栋楼的老住户了,一向以精明小气著称,她自家做的蜜饯在廊檐下晾晒的时候,二楼张老师家的小孩偷吃了一块,被她至少骂了半年。程铮也够会装的,不知道使出什么迷魂大法哄得阿婆像拾到宝一样,不但放他进屋看电视,好吃好喝伺候,还一口一个“阿铮”,她听着都肉麻。

“韵锦,这是……”妈妈迟疑地打量程铮,问道。

“阿姨好,我是韵锦的……高中同学,高三的时候开家长会,我们见过一面。”程铮忙上前打招呼,说到“高中同学”四个字的时候还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几分不自在,那话里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完全可以起到误导的作用。

李阿婆搭腔道:“这孩子就是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又不是第一次来了。上回阿婆就觉得你和韵锦这姑娘很般配。”

“上回?”苏母震惊了。

“哎呀,苏师母,你还不知道哪,看我这张嘴!不过要我说,现在年轻人谈恋爱也很正常,你们家韵锦真是修来的好福气,阿铮模样好脾气好不说,还是Q大的高才生呀。”

苏韵锦啼笑皆非,“脾气好”这个词用在程铮身上简直太有幽默感了。

苏母听李阿婆那么一说,看向程铮的眼神里有了惊喜的意味。女儿一向是个闷葫芦,想不到一点都不含糊。程铮的好皮相和他在旁人前的“正常”表现很容易给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尤其是在妈妈辈的人眼里。再加上李阿婆这么一说,没有那个母亲会排斥这样的准女婿。

“妈,你别听阿婆瞎说。”苏韵锦不满道。

程铮笑着看她,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可苏韵锦解读出来的无非是一句话:“你打我呀,有种你再打我呀!”

“有话回家再说。”看妈妈的样子,想必是自动把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当作是眉目传情。

“不用了,我跟他在楼下说几句……”

“阿姨,我给您提吧。”程铮毫不见外地主动接过苏母手中的购物袋,跟在她的身后直接上了楼。

“喂!”苏韵锦见情况不由自己控制,闷闷不乐地跟了上去,程铮拎着几大袋东西回头朝她扬了扬下巴。这举动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把自己手上提的重物一股脑地塞给了他。程铮照单全收,被奴役得兴高采烈。

回到家,在给程铮倒茶的间隙,苏母将苏韵锦拉到厨房,低声问:“你这孩子,交了男朋友还把妈妈蒙在鼓里。”

苏韵锦无奈道:“都说了是高中同学。”

“你还不说实话?难道妈妈没长眼睛?真要是高中同学,人家一个男孩子会跑那么老远到家里找你?还来了好几回。”

“就两回,他自己非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行了,我也不是不许你交男朋友。”苏母有些感叹,“你现在也大了,这些年实在是不容易,妈妈心里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

“妈,你又提那些干吗?”

“我不提……不提。”苏母低头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眶,露出欣慰的表情,“这样也好,妈妈之前一直不敢答应你周叔叔,就是怕你心里觉得孤单。我看那孩子还不错,现在有人照顾你了,我多少也放下一点心,否则……”

苏韵锦不语,默默泡了杯茶。先前纵有千万种辩解的话,在妈妈说出这样的话之后,她怎么还忍心让她失望?

母女俩回到客厅,正好看到程铮在四顾打量周边的环境。苏韵锦没好气地把茶递给他,说道:“住惯了豪宅,没见过这么空落落的屋子吧。”

程铮接过茶立刻喝了一口,说道:“怎么会,我也是单位大院长大的,哪有什么豪宅。韵锦,你家收拾得真干净,看得出阿姨很费心思,哪里像我妈,一闲下来就知道往脸上敷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房间比我的还乱。”

“哪里呀。”苏母又是高兴又不好意思,趁机又问了程铮父母的工作单位。

程铮只说父亲在省设计院工作,母亲做点“小生意”。苏母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再看向程铮时眼里已带着“丈母娘的慈祥”。

“你们慢慢聊,看看电视也行。我给你们做饭去。”她笑容满面地进了厨房。

妈妈一离开,苏韵锦立刻换了副表情,小声道:“你就装吧,装够了马上走。”

程铮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观察她的家,很快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振奋道:“你家怎么贴了喜字?不会是你妈早就预感到我会来,准备立刻把我们送进洞房吧?”

如果不是怕惊动妈妈,苏韵锦说不定会把那杯热茶全泼到他那可恶的脸上。她咬着牙,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是我妈妈的喜事,她准备再婚了。”

早已习惯他说不出什么好话,苏韵锦原已做好被他嘲笑的心理准备,谁知程铮只是“哦—”了一声,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妈妈的饭菜很快上了桌,比平时丰盛了几倍,还一个劲地给程铮夹菜。

苏韵锦食之无味地拨了几口,就对程铮说:“你吃快一些,好早点回去。”

“惨了。”程铮发愁地说,“怎么办?下午最后一班回省城的车是五点,现在都四点五十了。”

“你是坐班车来的?”苏韵锦狐疑道,以他爱张扬的个性,刚拿驾照尚且把家里的车开了来,这次怎么可能如此低调。

程铮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无辜地说:“上次来找你把我妈的车给撞了,她气得要死,和我爸一商量,毕业以前都不让我一个人把车开出去了。”

“那你赶紧吃,天没黑之前应该还有私人的客车回去。”苏韵锦催促道。

程铮闻言,放下碗筷,却看着苏母,不好意思地说:“阿姨,我来得巧,不知道能不能也参加……嘶……参加您的喜事?”他把脚往里收了收,不让苏韵锦再暗地里使劲踹他。

苏母的脸一红,忙道:“哪里的话,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仪式罢了。反正我们这边的亲戚少,你来了正好,尽管住下,就怕我们这里太简陋,你不习惯。”

“怎么会?”程铮大喜过望。

“妈你怎么了,随便把人留家里。”

“这不是特殊情况嘛,我正觉得家里冷清过头了。对了,程铮啊,你爸妈会不会有意见?”

“没事,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就好。”

“妈,我们家也没他住的地方呀。”

程铮赶紧道:“我睡这沙发就挺好。”

“怎么能让你睡沙发呢,来者是客。你就睡韵锦房间吧,韵锦,你就和我挤一挤。”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苏韵锦完全无语了,程铮也老大不客气,竟然也没推辞,“那……真是不好意思了,谢谢阿姨。”

吃过饭,妈妈就去散步了。苏韵锦拒绝领着程铮招摇过市,所以没有出门,收拾好碗筷,就一边看新闻,一边坐在小桌旁叠纸盒。有过上次那种不愉快的经历,苏韵锦不愿再与那个厂家的人打交道,这批纸盒是妈妈领回来做的。虽然明知厂家苛刻,但她想到闲着也是闲着,能帮妈妈减轻一点负担也好。

程铮不甘心被她晾到一边,也搬了张小凳子坐过来,好奇地问:“你叠这个干什么?”

苏韵锦不爱搭理,继续做自己的事。程铮看着她一再重复简单而枯燥的手工活,用手扯扯她的头发,说:“别弄这个了,带我出去走走吧,好歹我是你们家的客人。”他见苏韵锦不动,就主动从她手中抽走张半成品的纸壳。

“捣什么乱呀。”

“别叠了,又不好看。”

“你懂什么,这个能换钱的,你别弄坏了。”

程铮不服气,“这破玩意能值什么钱?”

“十个五分钱。”苏韵锦刻板地说。

“什么?”程铮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搞错吧,是人民币还是美分?”苏韵锦头都没抬,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笑话”不怎么好笑,在心里飞快地算了算,“按你这速度,一晚上也赚不到十块钱,有这工夫做什么不行?”

“十块钱不是钱?”

“那我就给你十块,你别做了,陪我说话行不行!”他不耐烦地说。

苏韵锦把手上完成的纸盒整齐地堆叠到一边,郑重地对程铮说:“这就是我们无话可说的原因。你不缺钱,一整晚只干十块钱的活在你看来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我尝过缺了两块钱买不到自己想要的参考书的那种窘迫。我妈妈为了省公车费常常从打工的地方步行四十分钟回家。程铮,你还不明白?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程铮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困惑地看了她好一阵,“你没钱,我早就知道,可这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这个。谁规定不是一种人就不能在一起?你以前过得很辛苦,但我可以让你过得好一些,这样不是很好吗?”

果然不出苏韵锦所料,像他一样不识人间疾苦又生性单纯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们看问题想事情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你不理解我,我也理解不了你的生活……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对我……是好的,但我要的爱是对等的,可我们俩注定不对等,我有我的尊严,虽然这在你看来也许很可笑。”

“你认为我在施舍你?”程铮有些不解地问,“就因为我家里条件比你好,所以你不要我?太可笑了,可笑!苏韵锦,你这样对我公平吗?”

“你知道什么是公平?程铮,为什么你喜欢我,我就必须要回应你?过去的事我不提了,可是你心血来潮地跑到我学校去,甚至招呼都不打地跑到我家里来,三番五次打扰我的生活,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想过我愿不愿意接受?就这样把你的感情强加给我,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

和他反反复复牵扯了这几年,苏韵锦也有些疲惫了,很多平时不愿意说的话也说了出来。

可从来没人告诉过程铮这些,从小到大,他习惯了别人羡慕的眼光,好的家境,好的外表,好的成绩,这些东西太轻易地属于了他,只有他不想要的,很少有他得不到的,所以一旦他渴望某种东西,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当拥有,更别提耗费了无数心思去接近的苏韵锦。

如果说最开始苏韵锦的惊鸿一瞥给了程铮难得的悸动,他当时对她好奇,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力是出于青春期男生的一种特殊萌动,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他屡战屡败,穷追猛打,到后来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或是本能。他起初也想不通她到底有哪里好,可是越靠近她,就发现自己越是想要了解她。她皱眉的时候,他焦急;她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想要她微笑;她安静的时候,他觉得心里是满的,一切说不出来的完整。试过很多回,根本没办法忘得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感情对于她而言是种负担。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饱食终日的纨绔子弟?”

苏韵锦不说话。程铮彻底火了,“我告诉你,别把人看扁了,你能做的事我同样做得了。不就是叠些破盒子,有什么了不起,你走开,我叠给你看。”

他不由分说,把苏韵锦挤到一边,笨手笨脚地学她刚才的样子。

“别说一晚上赚十块钱,你这里所有的盒子我都给你叠了。”

苏韵锦不以为然地笑笑,她知道他说的都是气话,剩下这些就算是她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做完,何况是一个生手。

她的笑更激得程铮眼睛都红了,“你说吧,苏韵锦,要是我做完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大不了把你做那一份的钱都给你。”

“我不要钱!你听着,如果今晚上我把它给做完了,我要你对我说实话,说你心里真正的实话。我对于你而言算什么?”

“我说的一直是实话。”

“放屁!”程铮简洁明了地结束了口舌之争。

苏母散步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苏韵锦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广告,而程铮则挥汗如雨地做手工活。

“哎,这是怎么回事……韵锦,你怎么能让他干这个?”

“我自己愿意干的,阿姨你别管了。”程铮的样子像是说话都浪费时间。

“可是……”苏母还觉得不妥,就被苏韵锦拉到了房间里。

“你别管他。”苏韵锦淡淡地说道。

“问题是他叠成那样……”

“由他去。”

“我真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苏母叹了口气。

晚上,苏韵锦闭着眼睛,感觉到妈妈坐了起来。

“妈,你干吗?”

“我去看看,他还在叠那东西?”

“说了让你别管他。”

“不行,这都两点了,韵锦,喜不喜欢是一回事,你不能折腾别人。快去叫他睡觉,我说了不管用。”

“我不去。”苏韵锦漠然又决绝地说。

苏母一愣,“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硬?”

苏韵锦从来就不是没主意的人,但很会为别人着想,也一贯听话,做母亲的也没想到她这次如此固执,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她翻身,“妈,我睡了,你也睡吧。”

第二天一早,苏母就催促苏韵锦去看看程铮。苏韵锦走出去,他竟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

“喂,你回房睡吧。”苏韵锦推了推他。程铮懵懵懂懂地直起身,大惊失色,“天亮了?”

他身畔还有将近四分之一的任务没有完成。

“行了。”苏韵锦收拾地上乱成一团的东西。

“你别动我的劳动成果!”

“我说你做不完就是做不完,看到没有?”苏韵锦平静地指出这个事实。

程铮耍赖,“现在才六点多,不算天亮。”

苏韵锦沉默地看了看窗外发白的天际,听他继续胡诌,“正常的人八点才上班,那才是一天的开始,也就是说我还有一个半小时。”

“随便你。”苏韵锦进厨房帮妈妈准备早餐,然后喝着粥,听他咒骂那纸盒设计得如何不合理。

七点五十四分,程铮总算把最后一个纸盒扔到了地板上,长舒了口气,“看吧,我说这没什么难的。”

苏韵锦蹲下去看了看他做好的东西,然后将其码成几堆,问道:“你是睡一会儿,还是和我一块去交货?”

程铮揉了揉眼睛,“我当然要亲自去,这一大堆至少有二三十块,领了钱我也不要,你请我喝杯东西就好。”

在纸盒厂的会计室,程铮接过负责人扔过来的三块钱,脸色灰白如生了一场大病。刚才苏韵锦死命拉住他,才没让他把“黑心的资本家”教训一顿。不出所料,他交货的那部分“成品”基本全不合格,不但分文未得,还要赔偿厂家的材料费。最后是中和了苏韵锦和妈妈之前做的那部分,加加减减,居然还剩了三块钱。

陪他走回去的路上,苏韵锦用那三块钱给他买了杯豆浆。程铮不肯喝,苏韵锦硬让他拿着,他生气地想要扔掉,到底舍不得,一直沉默地将热豆浆捧成了冷豆浆,最后回到苏家,木木地洗了把脸,倒头就睡。

苏母有些看不下去,欲言又止,但是在女儿的示意下什么都没说,做好了午饭,便让苏韵锦去叫他。苏韵锦进房,他听到脚步声就把被子拉高,大热天的,也不怕捂出病来。

“行了,第一次能做成这样,也可以了。”

“我不要你安慰,你出去。”程铮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像个孩子一样赌气。

苏韵锦也不坚持,走出房间还想了想,自己居然被赶了出来,看来有人鸠占鹊巢还有理了。

黄昏的时候,程铮才走出房间。苏母赶紧去给他下了碗面条,端上来之前,苏韵锦让她等等,苏母不解,苏韵锦把她推出厨房,让她像以前那样去散步,然后自己系上围裙,给他多煎了个鸡蛋。

程铮吃得囫囵吞枣一样,再痛不欲生,肚子还是一样会饿,吃完了,他把碗放下,警惕地看着一旁的苏韵锦,“你在嘲笑我?”

“有吗?你看错了。”苏韵锦不承认。

程铮怏怏地说:“你笑就笑吧。算我做了件蠢事。你们损失了多少钱,我给你。”

苏韵锦颇感兴趣地坐到程铮的身边,“不是要玩说实话的游戏吗?跟钱没关系,大不了现在你来说句心里话。”

程铮眨了眨眼睛,竟然有点紧张。

苏韵锦说:“你只要告诉我,你是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笨蛋?”

程铮默默瞪了她一眼。

苏韵锦笑了,“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好日子将近,苏母在忙碌了一阵之后紧张而忐忑地进入了梦乡,因为房间被程铮占据了,苏韵锦躺在妈妈身边,却觉得清醒得难受,不是因为认床,而是心里乱糟糟的。

参加自己妈妈的婚礼会是什么感受?恐怕有体会的人不多。人都是矛盾的动物,苏韵锦是真心为妈妈高兴,希望她在继父那里重新过上幸福的新生活。但是当夜幕降临,四周静悄悄,只听得见呼吸声的时候,她却抑制不住地……惆怅,因为想起了爸爸。

爸爸刚去世的时候,苏韵锦的世界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天塌了”。可是时光什么都可以填补,这些年过来了,她已经慢慢接受了爸爸永远离开的事实。对于妈妈来说,生活中的那个缺口可以由一个全新的男人来填补,可对于苏韵锦而言,她曾经快乐而清贫的三口之家永远不存在了。妈妈会有全新的归宿,会有一个新的家庭,从今往后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那么冷清,原本还以为可以和沈居安平平淡淡相互依靠地走下去,只可惜少了一点缘分。

这些她只能偷偷地在心里想想,绝不能透露出一丝一毫影响了妈妈的好心情,正是因为这样,当妈妈欣慰地相信她找到男朋友时,苏韵锦狠不下心去揭穿这个谎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怕自己的烦躁不安惊动了梦里带笑的妈妈,实在没办法,便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直到热水的暖意透过玻璃杯传递到她的手心,她才觉得自己终于又握住了一些实在的东西。

小地方的夜晚,灯光仿佛都随人睡去了,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静谧。苏韵锦轻轻地坐在老旧的沙发上,难以视物的黑暗让她错觉爸爸还坐在身边,笑呵呵地凝视着她。曾经爸爸和妈妈相濡以沫的感情是苏韵锦最为向往的,原来什么都会改变,那世上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一侧小房间的门有了轻微的响动,看来有人和她一样深夜未眠。苏韵锦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到程铮站在房间门口。她想了想,朝他打个手势,程铮随她走到了家里那个狭窄的阳台上。

程铮在黑暗中静默的侧脸比想象中更容易让人心动,苏韵锦掩上阳台门,低声道:“睡不着?”

“你不也是。”

“这怎么一样。明天唯一的亲人要和另外一个人重组家庭的人又不是你。还想着纸盒的事?傻瓜!”

她随意取笑他的时候仿佛有种特殊的亲昵,程铮心中一动,他不敢说,虽然纸盒的事确实让他大受挫折,但是他不是那种小里小气的人,睡了一觉就基本上忘了。他睡不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枕头上有她的气息。白天心里有事倒头就睡还不觉得,入夜之后那股味道就像灵蛇一样钻进他的心,还伸出鲜红诱人的引信一下一下舔舐着……这是她睡过的地方,抱着她的被子,就好像把她……再想下去估计又要出事了。

程铮静下来,又扯了扯苏韵锦的发梢。

“再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你什么时候对我客气了。”他靠在水泥的镂空栏杆上,说道,“我想起件事。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妈逗我玩,她说‘儿子啊,等你长大了,妈妈就把全部的事业交给你打理’。我就问:‘妈妈把全部给了我,自己要什么呢?’我妈回答说:‘等你长大了,爸爸妈妈也要离开了,到时什么都带不走。’我听了就大哭起来,如果是那样,我不愿意长大,不要他们变老、离开。我妈很无奈,但她还是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最后每个人都会走。’后来长大了,我就想,我妈是对的,陪你到最后的那个人永远只有你自己,但是曾经陪伴过你,爱过你的那些人存在的痕迹却永远不会消失。”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安慰我吗?”苏韵锦确实有些惊讶,这不太像程铮会说的话。或许在她看来,他一直是个智商和情商不成正比的傻瓜。

程铮笑道:“我只是看不惯你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狗。”

“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明天以后,妈妈就是另一个家庭的女主人,这个家庭和她没有关系。血缘是无法改变的,但妈妈不再只属于她苏韵锦,不再只属于她们曾经共有的那个家。

“韵锦,别那么武断。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懂。我也不像你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但是不管什么出身的人,或贫或富,在爱和被爱的期待上没有任何分别。”

苏韵锦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程铮很是意外地听她说:“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他不理解她的用意,但还是大大方方朝她摊开双手。

苏韵锦将他的手拿到自己眼前端详了一会儿,又用拇指在他掌心轻轻摩挲,果然发现了两道血痕,还有四五个血泡,都是硬纸壳弄出来的伤。他虽是男生,可掌心一点茧子都没有,不疼才怪。

程铮被她温热的手摸得心里一阵异样,不怀好意道:“你占我便宜。”

苏韵锦白他一眼,自己回到客厅。她回到程铮身边时手里多了一些沾了碘酊的药棉,轻轻地在他伤处涂抹。

“小伤而已,哪用这么麻烦。”程铮不以为然。

苏韵锦闻言,将药棉在他虎口豁开的伤处用力按了按,碘酊的刺激加上按压的力度,他轻轻发出“嘶”声。

“不逞英雄了?”她抬眼看他。

程铮顺势合上手,将她的手指和药棉一块握住,“你对我就不能有点慈悲之心?”

苏韵锦挣了挣,药棉落地,手还在他掌心。

她吸了口气,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程铮,我其实并不讨厌你,虽然你是挺讨厌的。这是……是我心里的实话。”

程铮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知足,“只是不讨厌?我以为你至少会有一点点喜欢我。”

“这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值得叠一晚上盒子?”

“再叠一百个晚上都值得,但我要听真话。”

“你这样的男孩喜欢过我,到老回想起来我都会觉得很快乐,但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如果你真的和我在一起就会发现,我并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你没资格替我判定。”

“也许有那么一点吧。”

“你再说一遍,你也是喜欢我的?我就知道!”程铮的声音里透出喜悦。

“但我不知道这喜欢的程度究竟有多少,我不是可以为爱不顾一切的人。沈居安说得很对,我不敢爱你。你已经尽力对我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居高临下,只不过我们脚下踩着的地面根本就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我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得着你,我不想这么辛苦,不想因为一份感情患得患失。那天你问,如果你愿意改变,我们有没有可能。其实你没必要为我改变,你很好,只是和我不合适,如果和你在一起的是别人,比如孟雪,比如其他人,你会幸福的。”

“你的真心话就是这样的谬论?”程铮努力消化了一阵才发出讥讽的笑,却发现每一寸面孔都僵硬得可怕,“什么不敢爱我,其实不过是因为你怕付出,所以不敢去试,你就是个自私鬼。”

苏韵锦平静地点了点头,“你说对了,我是自私,我更爱我自己,所以不会去冒险尝试完全没有把握的事,你明白就好。”

苏母的婚礼在简单而喜庆的氛围中进行,当天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不少,一团和气中,没有人察觉到一对年轻男女间莫名的疏离。以苏韵锦男朋友身份首次亮相的程铮自是博得了赴宴亲友的一致夸赞,尤其是苏韵锦的阿婆,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坐在轮椅上拉着他的手硬是不肯放。程铮不愿意和苏韵锦多打照面,就乐得承欢膝下,谁知道老人家硬是让人把苏韵锦叫过来,双手各抓着他们两人,连声说:“阿锦,这小伙子好呀。”

苏韵锦哭笑不得,阿婆患白内障多年,连人的五官都看不清,又何以知道他好。于是她蹲在老人身边,半真半假地问道:“阿婆啊,你说他好在哪里?”

老人喜滋滋地说:“他不是叫陈真吗?陈真是好人哪,帮着霍元甲打日本鬼子……”

苏韵锦笑出声来,程铮则半张着嘴,完全失去语言能力。笑归笑,阿婆太认真地把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说道:“我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如果你们结了婚,阿婆太还活着,一定要亲自来告诉我。”

程铮看着苏韵锦不语,苏韵锦用另一只手轻拍老人的手背,哄着承诺道:“阿婆你长命百岁,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的。”看着老人心满意足地笑开了花,苏韵锦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阿婆,也许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程铮返回了省城的家,不久,苏韵锦也回到了学校。妈妈自然搬到了男方家,苏韵锦在妈妈的要求下也跟过去住了几天。他家的环境和她们的旧房子相比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叔叔对苏韵锦很关照,他带来的那个妹妹也非常乖巧,张口闭口都叫苏韵锦“姐姐”。妈妈以后应该会过得好吧,苏韵锦放心了不少,但她没有忘记自己“客人”的身份,那不是她的家,男方的关照再殷勤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既然是客,就不该久留。

大三以后,苏韵锦辅导的那个小女孩上了初中,她也就完成了使命。妈妈和叔叔都不同意她继续申请助学贷款,执意要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苏韵锦的婉拒惹来了妈妈的眼泪。她哭着说:“你就当是让妈妈心里好受一些。”苏韵锦不是泥古不化的人,这种时候接受这份好意是对大家都好的决定。

当生活压力没那么大时,苏韵锦的时间相对多了起来,在图书馆的工作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就继续做了下去,只不过她在不经意抬头间,再也看不到那个带着温暖笑意的人。沈居安毕业后,听说终究是顺利地进入了衡凯,曾经让她想到天荒地老的一个人,最终慢慢失去了联系。

至于程铮,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苏韵锦没有再见过他。她理解他的感受,真话有时比谎言更让人失望。也是通过莫郁华,苏韵锦才得知关于他的只字片语,无非是他在某某设计比赛中得了奖的消息。他一向是出色的,在远离她之后,他还是那个骄傲的、拥有一切的程铮。也许他在那个夜晚之后就醒了过来,然后慢慢地将那个他曾经爱过,却又给了他失望的女孩从心里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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