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邓开始为帕斯亚科技在淘宝上维权时，没有想到，他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和精力，还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
实习编辑丨杜辰
老邓说起他这几个月在淘宝上维权的种种经历，语气中满是疲惫和无奈。
老邓是帕斯亚科技的一名员工。两年前，这家位于重庆的游戏公司制作的游戏《星球探险家》在Steam平台推出，口碑不错。今年，他们发行没多久的游戏《波西亚时光》，被Sony Playstation Access评为E3展会最受欢迎的游戏之一，意外的惊喜让整个公司的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与惊喜相伴的是，自从《波西亚时光》发售以来，帕斯亚就在跟盗版展开艰难的战斗。“屡禁不止，很烦啊。”老邓告诉触乐，他给淘宝投诉过，却不见成效。“和这些无良商家接触过，也没啥用。”
从这些感叹号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
一周前，《波西亚时光》的销量达到30万份，帕斯亚的官博第一时间公布了这个好消息，在这个本应报喜的公告中，帕斯亚提到了一些不那么开心的事——他们发现有不少淘宝店在卖《波西亚时光》的盗版，公司准备采取措施进行维权。
公告中没提到的是，在这次发声之前，老邓的维权之路已经长达半年。
淘宝上售卖的就是类似这样号称“免Steam”的破解版游戏
丨 失败的沟通
今年1月份，《波西亚时光》刚刚在Steam上发售，就有热心的玩家联系到帕斯亚，告诉他们淘宝上有这个游戏的盗版卖了。老邓挨个联系这些卖盗版的商家们，说帕斯亚是国产独立游戏开发商，经营不易，希望商家能支持国产游戏，将盗版商品做下架处理。
最开始，商家们纷纷表示同意，将《波西亚时光》的盗版销售页面关闭，但是没过几天就有热心玩家告诉帕斯亚方面：“你们的盗版游戏又上架了。”
有一家店铺承诺下架盗版，以后只卖正版激活码。老邓将信将疑，他让帕斯亚的一名员工装成顾客去店铺里询问，想确认店家是否真的“改邪归正”。出乎他们的意料，店家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向“顾客”推荐了盗版。
被揭穿后店家仍辩称自己没有“直接摆上卖”
老邓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他继续联系盗版店铺们，口吻不再那么温和，他质问店家为什么还在卖盗版游戏，明明答应了下架盗版，为什么又偷偷再上。
店家们开始变得不耐烦，有的店铺要求帕斯亚证明自己是游戏开发者，老邓将软件著作权登记证书发给他，对方又改口，要他去跟淘宝客服举报，不要来烦他们开店的。
店家要求维权者自己验明正身
更多的店铺则是重复着“先下架再偷偷上架”的过程，或者干脆对帕斯亚方面的交涉置之不理。这期间，有位商家另辟蹊径，居然想贿赂老邓，让老邓放他一马，别追究卖盗版这件事。
“真是太可笑了。”
除了可笑，老邓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在与淘宝店主的沟通中他已经见识了太多。
店家似乎打定主意，宁愿“分摊利益”也要继续卖盗版
老邓与店家们的沟通彻底失败了，在面对我的时候，他言语间还稍显礼貌，称他们“商家”。其实在转发帕斯亚的维权公告时，他已经直斥他们为“无良商家”。
循着老邓的指引，我很快认识到他口中的“无良商家”是怎样一群人。
淘宝上的盗版游戏店并不难找，在其中一家店铺里，我询问店主如何购买盗版《波西亚时光》，以及买到后如何获取，他立刻回复我说，用百度网盘就可以下载，还贴心地补充：“这款游戏不大，下载很快的。”
付款之后我得到了一个网盘链接，打开一看，里面除了游戏，还有一个运行库检测安装软件和游戏修改器，可见售后服务真是“贴心”。我跟老板说，这游戏玩不了，店家很快列出了一堆可能的原因，最后说，实在不行，可以帮我远程操作解决问题。店家还承诺会维持后续更新，他们专门运营着一个QQ群用来发布游戏补丁。这所有完善的“服务”，都只花了不到4块钱，看起来性价比远高于在正版平台上购买游戏。
在淘宝的规定中，如果商家承认卖盗版，买家或维权者能够提供聊天截图，就可以对商家进行举报。很有趣，在老邓提供的截图中，“盗版”这个词一次都没出现，淘宝店主们似乎早就知道应该如何刻意规避风险。
淘宝客服要求有“卖家承认盗版的聊天记录”
我问卖家：“你们卖的是盗版游戏吗？”本来热情服务的店主突然变了一个态度，声称“我们卖的是单机版”，我又追问：“单机版是盗版吗？”店主就只回复表情，不再做出任何文字回复。
之后不管我说什么，迎接我的都是这个表情
之后我又找了十几家卖盗版游戏的商铺，直接询问他们卖的是不是盗版。店家的反应都差不多，先是想用“单机版”蒙混过去，在被详细追问后，开始使用自动回复，或者干脆再也不回复，甚至直接拉黑了我。他们对于游戏安装、运行问题知无不言，却绝口不提“盗版”或者“破解版”这些关键词，一旦问到盗版问题，就不再回复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即使是店铺的售后QQ群也遵循同样的“潜规则”——群内全员禁言，只有群主会定期发布消息，或是在群文件里发布更新补丁，提醒我这个群仍旧在使用当中。我试图联系群主，群主既不回复对话，也不通过好友申请。就在尝试联系群主的过程中，他发了一个公告，告诉群员又有新游戏上架了。
众口一词、无懈可击的商家回复
丨 无效的申诉
发现与商家沟通是一条死路，老邓决定直接向淘宝平台投诉。最开始，他直接在商品页面举报，可是举报流程里没有专门针对盗版游戏的选项，他随便选了一个选项，在备注里说明“举报盗版游戏”，之后就音讯全无。老邓不肯罢休，又走了淘宝独立的侵权投诉流程，系统翻来覆去地回复他“等待处理”。
到了今年6月，淘宝的“阿里巴巴集团知识产权举报平台”恢复运作了，同为开发者的朋友告诉他，这个平台专门受理知识产权纠纷问题，帕斯亚可以去这里试一试。
知识产权保护平台的官网，据媒体报道，今年6月以前都处于无法打开的状态
帕斯亚科技官博发布的申诉过程记录
老邓很快提交了知识产权证明申请，维权已经半年了，没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如何，但他当天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虽然满目疮痍，但我依然选择迎着朝阳！”配图来自《波西亚时光》，一位游戏角色在旭日下高举着家具，像是在欢呼。
老邓似乎看到了希望
提交材料5天之后，老邓得知申诉以失败告终。知识产权平台上返回的结果是“审核不通过”。除了这红色的5个字之外，平台没有对审核不通过的原因做出任何解释，整个页面上也没有平台客服人员的任何联系方式。
事实上，在长达半年的维权中，老邓一直没能联系到淘宝、阿里方面“真正的”工作人员，淘宝投诉系统只会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话，在知识产权平台碰壁之后，也没有进一步的联系方式。没人能告诉帕斯亚，他们到底缺少哪些证据，才能证明《波西亚时光》是他们公司开发的，又正在淘宝上被众多商家非法倒卖。
平台只有一个简单的FAQ，没有任何联系客服的渠道，对审核不通过的原因也没有说明
为什么知识产权平台的审核不通过，帕斯亚内部只能自己猜测。他们认为，也许是申请只提交了软件著作权证书，没有提交平台要求的“作品登记证书”。这个证书要求对游戏中出现的每个美术资源进行分别申请，而每个美术资源进行作品登记申请都要花费1000多元，对于独立游戏开发团队来说根本没有办法办到。
“何况还不一定是这个原因呢，我们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不通过。”老邓说。
事情似乎陷入了死局。帕斯亚发现，在阿里知识产权平台的逻辑下，公司没法证明自己就是《波西亚时光》的开发者，更糟糕的是，他们连“如何证明”都弄不清楚。
老邓咨询过重庆的网信办，网信办告诉他们先走淘宝的流程，不行再走法律渠道，一旦诉诸法律，意味着这件事要被拖得更久。
除了官方渠道，帕斯亚还尝试在社交媒体上曝光，让他们失望的是，大家要么漠不关心，要么觉得曝光也没什么用。
帕斯亚的员工WeAreMiracles在《波西亚时光》贴吧与玩家交流
老邓正在帮助公司申请更齐全的文件，但是这些文件的申请流程大多冗长缓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我问他这段时间内对那些盗版卖家准备怎么办，他沉默了一会，回答：“我们也没办法了，就先让他们卖吧。”
他很不解：“这明明就是我们开发的游戏，都卖了半年了。为什么我们投诉盗版却要花这么长时间，还没什么效果呢？”
丨 何去何从
除了《波西亚时光》，在淘宝上还有大量价格不一的盗版游戏出售，大部分都是国外的“大作”，而国产游戏也并没有豁免盗版的特权，《古剑奇谭》《侠客风云传》等国产游戏也出现在一些店铺的盗版商品列表中。
商家们并没有放过国产游戏
今年7月25日，淘宝官方发布了《淘宝电玩破解类商品整顿公告》，这份公告要求店家下架所有的破解盗版游戏，还设立了3天的自查期限。淘宝声称期限之后还在售卖违规商品的商家会被处罚。现在看来，这一公告没有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淘宝官方的公告
事实上，盗版游戏不是淘宝上唯一存在的知识产权问题，在其他商业和文化领域，这样的问题也还有很多。今年年初，湛庐文化的多本畅销书籍都在淘宝上出现了盗版，湛庐的举报屡屡被淘宝以“理由不充分”为由驳回。到了4月，《罗辑思维》的主讲人、网络大V罗振宇发声谴责“淘宝系统性作恶贩卖盗版”，事情才有了转机。6月时，湛庐采取和之前相同的方式再次投诉盗版书商，迅速获得通过，那些盗版书很快下架，也无法再搜索到了。湛庐的负责人去问罗振宇怎么解决的盗版书问题，罗振宇回答他：“发朋友圈。”
罗振宇依靠在朋友圈里谴责淘宝迎来转机，但在游戏界，尚未有一位主动发声且因此被淘宝重视的大V
近几年来，为了维护自身口碑和国产游戏产业，同时也为了应对知识产权保护的大趋势，国内大部分游戏网站都不再提供国产游戏的盗版下载，想玩盗版游戏没那么容易了，正版用户也就缓慢培养了起来。淘宝商家与他们截然不同，店家们不在乎自己的口碑，不关心国产游戏行业如何，也根本不想费心费力讨论相关问题，只要能规避被关店的风险，对找上门来的质问者一律采取敷衍的态度。游戏公司来头大一些，那就先下架避避风头，找机会再偷偷上架；莫名其妙的买家跑来问“是不是盗版”，干脆就别理他，把自动回复打开或干脆直接拉黑，和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实际上，沟通了这么久以后，除了阿里旺旺上的头像，这些卖盗版的店家对老邓和我来说，仍然是个谜。
在帕斯亚维权的过程中，淘宝平台采取了和店家类似的态度，投诉系统熟练地指引老邓到某个链接或者某个平台，对某些证据确凿的违规商品做上一二处理，当帕斯亚方面进一步要求淘宝下架所有的《波西亚时光》盗版时，投诉系统就重复着同样的说辞，无法给出更多回应——他代表帕斯亚科技投诉举报了几个月，得到的回复还是最开始的那些。
商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不愿意下架盗版游戏，这似乎完全可以理解。投诉系统不够智能，没法回应太多要求，似乎也可以理解。淘宝平台巨大，处理某些事情的程序难免冗长，这似乎同样可以理解。把这些事情综合在一起，帕斯亚维权的艰难，好像也变得不那么难以理解，甚至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
在重庆，老邓一边申请着更多证明文件，一边在知识产权平台上提交了新的申诉。在淘宝上，现在去搜索《波西亚时光》，还能找到很多低价出售盗版的商家，有些店铺下架了游戏，还有些店铺则刚刚上架这款“热门”游戏的盗版，准备开始大赚一笔。
这些盗版有的刚刚上架，有的已经卖出几百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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