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我经过20多年的艰苦奋战，取得了国内外广泛关注和高度重视的文艺成就：获奖400多次，出版顶级图书124种……”日前，湖南湘潭83岁的张长安给记者寄来一封信，信中细数他20年来获得的众多“荣誉称号”，包括“世界殿堂级艺术大师”“法兰西皇家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中华文圣”“世界艺圣”等。
13日，记者带着拜访文艺巨擘的心情登门面访。让记者惊讶的是，张长安完全不会绘画，更没有出国留学的经历。而那些令人称羡的“荣誉称号”都是各种“协会”“组织”寄来的。为此，张长安几乎花光了养老积蓄。（本报记者王宇）
6000封来信与800多个“荣誉”13日上午，湖南湘潭某高校家属楼，记者见到了张长安。他身穿宽松T恤和格子短裤，脚上踩着一双拖鞋，显得有些不修边幅。
一见面，张长安就迫不及待地带记者参观他的“荣誉之家”。三室一厅的老房子内，随处可见各种“荣誉”——客厅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奖章”和“证书”，书房里收藏着一本本出版的“顶级图书”，卧室里则码放着一堆堆信件。“这些信都是各大颁奖机构给我寄来的，前前后后给我颁发了800多个荣誉。”张长安清晰地记得，1999年8月初，他收到了“澳门科学院”（记者查证，无此机构）寄来的信，信中告知他获评“荣誉博士”称号。张长安很激动，彼时他刚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人生成功学》（正规出版社出版）。他觉得，“澳门科学院”之所以给他颁发“荣誉称号”，可能是因为这本书得到了外界肯定。从那之后，张长安经常收到来信。在张长安出示的一份收发信登记统计表中，详细记录了2003年至2020年各大机构给他的来信数据，一共是5165封。“加上1999年至2003年的来信，肯定超过了6000封。”张长安说。
记录和统计是张长安坚持数十年的习惯。1938年出生的张长安是上世纪50年代末的大学生，学生时代的他喜欢摘抄名人名言。参加工作后，张长安先后在两所大学任教，并获评为教授。退休后，张长安坚持写日记，至今已写满5个笔记本。
征得张长安的许可，记者随手翻阅了一些信件。来信单位大多冠以“世界”“国家”“皇家”等头衔。今年2月，在授予张长安“国际文化艺术传播大使”荣誉称号的一封来信中，甚至署着“联合国安理会”的落款。
排在达芬奇前面的“艺术大师”聊天过程中，“顶级”“大师”“大奖”等是张长安提及最多的词汇。
“你了解这些来信机构吗？”记者问他。张长安没有回答，随即把话题转向他的“顶级图书”：“我还没见过有谁像我一样出版过这么多‘顶级图书’，获得这么多‘顶级荣誉’……”这些年来，张长安根据获奖年份给这些“荣誉”做了梳理。事实上，“荣誉”的名目随着年份变化也有所不同。2012年以前，来信大多以“论文获奖”为主。张长安算了算，从1999年至2012年期间，他先后在各大机构和网站发表了20多篇“人生论文”，并且都荣获“大奖”，包括“国际金奖”“国际雄狮奖”等。其中，《引导人生的巨大力量》获得25个“奖项”，而另一篇文章更是先后获得82个“奖项”。
2012年以后，张长安收到的来信多是邀请出版“顶级图书”的。从2012年至2020年，他一共收到“顶级图书”5408本。常常，某个“机构”一来信，就要为张长安出好几本书。在很多“顶级图书”中，张长安的名字还被排在达芬奇、梵高的前面。
最近几年，来信内容变成了“荣誉称号”评选等。从2020年8月至今，张长安先后获得“法兰西皇家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2021年度全球十大杰出风云人物”等“荣誉称号”。
“你不出钱，谁给你办？”张长安说，数十年来，他一直醉心于创作。参加工作后，张长安被分配到北方某城市，在那参与创办了一份报纸。退休后，张长安没有别的兴趣爱好。他宅在家，一心扑在创作上。如今，张长安的生活基本是三点一线：去传达室取信，回家创作，去邮局汇款。虽然张长安不会画画，但他爱好诗词，且坚信这些荣誉与自己的“艺术成就”分不开，“李白流传至今的诗歌只有900多首，杜甫现存诗歌也才1400余首，而我已发表了5000多首诗歌”。说话的间隙，张长安递给记者一本名为《一代巨擘》的杂志，其中收录了他的几十首诗歌。在诗歌《爱》中，张长安这样写道：“爱是人生大秘密，依附关系是根本；积极奉献大小爱，一生幸福长寿命。”诗歌《新春》是这样写的：“大地原野迎新春，遍地小草始变青，待到山野花似锦，到处都是赏花人。”
“荣誉证书”越来越多，张长安感觉“有点辛苦”。或许是跟记者熟络了，他主动透露：“他们（机构）给我寄来回执表，我按照要求填写，寄去资料，汇款订购，都花了钱的……你不出钱，谁给你办？”他介绍，1999年办第一个证书花了几百元，如今随便办个证书，就要上千元。2020年5月，张长安办理了“荷兰皇家学院名誉博士学位”，外加一套博士服，一共花费1998元。出版“顶级图书”也是一笔大开销。他花费最贵的一本书是《2013感动世界年度人物》，前后花了8820元。这些花费，张长安也都记录在册。从2003年到2020年，张长安在出书和办证方面一共花了146656元。
跟“机构”打交道久了，张长安甚至悟出了一套“省钱经”：优中选精。1000封来信中，他只选100封“重量级荣誉”办证。甚至，他还学会了讨价还价。一般地，“荣誉”通常要按套买，除了荣誉证书外，还附带奖杯、勋章等纪念品。遇到这种情况，张长安会发邮件给对方，声称他只要证书不要纪念品，对方通常会妥协。凭借这招，2020年至今，张长安每次花150元至200元不等，先后办了60多本证书。虽然花了很多钱，张长安却觉得很值，“他们（机构方）说我的诗很值钱，一首诗价值8000元。这样算下来，我的精神财富可太多了”。
“他活得开心就行了”张长安买“荣誉证书”的事，家人其实很早就知晓，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张长安和老伴叶丽琼是大学同学。退休后，叶丽琼的兴趣爱好不多，除了下午和老同事打打扑克，更多时间喜欢在家看电视。不过看什么频道，取决于张长安，“他看什么，我就跟着看一看”。对于张长安花钱买证的做法，叶丽琼表现得很包容，“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乐意干啥就干啥，只要他身体好就行”。
张长安的儿子张明则表现得更“开明”。张明和父亲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之后在广州成家立业。张长安退休后，张明曾把老两口接到广州生活过几年。由于担心父母的身体，两年前，张明带着儿子回到湖南，在父母的宿舍旁租了套房子居住，方便照看父母。提及父亲的“荣誉证书”，张明显得很淡定，“我知道都是假的，只要父亲活得开心就行了”。
张明说，早在20多年前，他就知道父亲花钱买证的事情。1999年，张长安被北京的一个机构授予“荣誉称号”，张明专门坐火车陪着父亲去北京领“奖”，“当时，一看到破旧的办公楼和简陋的招牌，我就知道全都是假的”。但张明当时没有拆穿，“毕竟钱不多”。不仅如此，张明对父亲的“出版事业”鼎力支持，张长安的第一本书《人生成功学》就是张明花6000元赞助出版的。之后，张长安想用电脑创作，张明花了1万多元给买了电脑。再后来，张长安觉得去打印店太麻烦，张明又给父亲配了打印机，“这些年父亲用坏了5台电脑、3台打印机，全是我支持的”。在张明看来，父亲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他没有社交生活，看电视和办证书是他与世界仅有的连接方式”。
离开张家后，记者查询并联系了给张长安写信的“国家文化艺术联谊会”“中外文化艺术交流协会”“中国国礼艺术家联合会”等多家“机构”。在中国社会组织政务服务平台查询发现，这几个“机构”均未显示有任何信息。记者还以办证为由联系上最近为张长安授予“卢浮宫名誉副馆长”的“中国世界艺术传播中心”。工作人员称，他们专门为民间艺术家授奖。没聊几句，对方便催促记者转款，还强调一定要通过邮局转款。
而根据张长安给记者出具的50多封信件的联系方式，记者还发现，这些机构的联系地址均在北京市，甚至多个机构的联系地址在同一个小区内。而在张长安之前的汇款记录中，一个名为“王枫”的收款人更是多次出现。（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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